康熙三十年,我十岁了。

我是爱新觉罗?胤祚,皇六子,一岁的时候就被册封为贝勒。我住在福佑寺,每天与若湘姑姑为伴。我没有朋友,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读书习字,一个人玩蛐蛐。我每年有两次机会见到我的额娘、阿玛和无数个兄弟姐妹,在中秋节和除夕的时候。奴才们都说我的额娘是祸国殃民的宠妃,我的姐姐是豢养男宠的公主,还有我...是被太皇太后逐出皇宫的,原因是我可能会结党私营,与皇太子对立。

我第一次听懂这些闲话的时候,才四岁,当时我还没有见过皇太子。

印象里皇阿玛和额娘从未到过福佑寺探望我,若湘姑姑说皇阿玛太忙了,没有时间。当时我就问,那额娘呢?

额娘...,若湘姑姑犹豫,你额娘怕见了你伤心,不敢来。

我根本就不相信若湘姑姑的话。

我的额娘肯定是讨厌我,不爱我,才会把我丢在福佑寺不闻不问。

我没有朋友,一个朋友都没有。寺庙里有两个小和尚是我的玩伴,但他们总是联合起来欺负我。但我还是喜欢跟他们玩,因为我没有选择。要么听他们的话,要么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玩石头。满六岁后,若湘姑姑常常带着我走出寺庙,到大街上闲逛。有时在路上会撞见公主皇子们的仪仗,有时候也会撞见皇帝出巡,我明明是皇子,却只能与百姓们跪在一起,齐呼万岁。我曾经隔着人山人海看到额娘带着两个姐姐坐在帷幕重重的轿舆里,她们在说着话,笑着,朝路旁的百姓招手。我看着她们,很想哭。

我的额娘,大概不爱我。

七八岁的时候,寺庙里突然来了一个大臣,还有大臣的一家子人。大臣是个文人,我叫他鲍师父,他是皇阿玛派来教我读书写字的。鲍师父有两个女儿,一个叫大贞,一个叫小贞。小贞与我年纪相当,鲍师父便悄悄安排她与我一起读书。

小贞很可爱,从来都不欺负我,有好吃好玩的都记挂着我。大贞就不一样了,她喜欢对着我趾高气扬,说“等他回宫,宫里早没有他的地方了。小贞小贞,咱们将来都是要指给皇子王公们做嫡妻的,你嫁给他准没出息!”大贞比我大一岁,却像个大人似的说些奇怪的话。

九岁开始,僧人们好几次都传言皇阿玛要接我回宫,可每次都不了了之。我的心如筒子河的水一样起起又落落,一直跌到谷底,从此再没有什么期盼。到十岁的时候,终于从乾清宫传来话,让我准备着,中秋节宫里会有人来接我入宫。

我问若湘姑姑,“是额娘来接我吗?”

若湘姑姑沉吟片刻,说:“六贝勒可记得每年春天的时候,隔壁院子总有一段时日不许任何人出入?”我摇摇头,眨巴着眼望着她。若湘姑姑压低了声音说,“因为你额娘住在里面。她不想让人知道她出宫来探望你,所以故意不让你知道,也不让任何人知道。”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

她来看我,又不让我知道。我无法体会为何要如此做。

我问若湘姑姑,“你想回宫吗?”

若湘姑姑摸摸我的头,“六贝勒,奴婢不跟您回宫了,你走后,奴婢会搬出福佑寺,住在筒子河附近的院落里。上次我带你去喝茶的那户人家还记得吗?我已经买下了。等你入了宫,一定要乖乖的,宫里可不比寺里由着你任性,规矩多着呢。”当时我没有明白若湘姑姑的话,很久以后,我才体会到她话里的苦涩,也明白了额娘为何不敢光明正大的探望我。

中秋节这日,皇阿玛的御前护卫苏雀领兵前来接我,若湘姑姑哭得痛彻心扉,几度晕厥。可当我哭着要她跟我一起进宫时,她却坚定的摇了摇头,说:“帮姑姑问候您的额娘。”

隔着筒子河,我远远的看见明黄的身影站在岸边。乐声大作,鼓声震天,我听见太监似男似女的声音在空在回荡:“恭迎六贝勒回宫...恭迎六贝勒回宫...”我以为我不会哭,我已经是男子汉了,我恨额娘和皇阿玛把我孤零零的丢在寺庙里。

我哭得很惨。

当额娘抱住我的时候,当曦公主挑着眉喊我:“六弟,这些年你受苦了!”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知道我受苦怎么不来找我?”可念头稍纵即逝,一股我从未预料到的酸楚翻江倒海而至,涌进我的眼睛,涌进我的喉咙,涌进我的五脏六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