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家关系越来越好,我也常说一些忤逆的话,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我的终极问题:“张总,我感觉你什么都不懂啊?你一点都不害怕别人知道吗?”

他一边吸烟,一边走,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不懂那些没关系啊,反正你们懂。我主要懂怎么管你们就行了。”

啊啊啊啊啊,我的心里瞬间就召唤出好几只金刚在咆哮啊,这绝对是我听过最贱的答案了。

我跟在后面,却又不得不服气。张老头没有扭头看我,他的脸上一定写着一句话:我最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张老头敢在我们面前说任何话,而我,以及整个节目组的制片人,还有主编们对他的态度也慢慢发生了改变。如果说刚开始,我们认为他是外来人员,后来我们认为他是一个领导,再后来,我们的关系渐渐就变得更像亲人了。

张老头对90后的实习生说:“如果我二十几岁认真恋爱的话,我的小孩也跟你们差不多大啊。”

“那你就把我们当你的小孩吧。”大家都这么回答他。“行,去帮我买一包烟上来。”他也不客气。“张总,你是什么大学什么专业毕业的?怎么感觉都没有念过什么书呢?”

“哦,我是吓大的。”“啊?”

“厦门大学啦,我学作曲的。”“那你会乐器吗?”“当然,钢琴什么的都会。”

我最遗憾的事情是,直到张总离开了北京,我们都没有听他弹过一首曲子,真像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但有一种人,即使撒谎,你也甘愿被骗。因为他们曾做过一件事,让你确定他们值得去相信。

那时,公司有一个大型颁奖晚会的发布会要启动,导演组安排了两位主持人共同主持,一位是尚为新人的柳岩,一位是已有知名度的娱乐女主持。

柳岩早早就在化妆间里化妆,那是她第一次担纲那么大型发布会的主持人。就在她等候上台的时候,另外一位主持人放话说,她自己一个人主持,如果柳岩要上场的话,她就退出。

导演组的女孩没见过这种鱼死网破的阵势,急得不行。把情况汇报给了张总。张总说:“安慰一下柳岩,让她先回去,告诉她公司未来会好好补偿她。让另外那个女主持认真主持,这是她与我们的最后一次合作。”

张老头狠狠地掐了烟头说:“我们不惹事,也绝对不怕事。欺负光线人,那就撕破脸吧。”

柳岩穿着礼服哭着离开化妆间。而那位女主持再也没有出现在光线,包括和她有关的任何人。那一刻,我觉得老张帅爆了。他的那句“我们不惹事,也绝对不怕事。欺负光线人,那就撕破脸吧”也被我在工作场合使用过。说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老帅了。

其实从老张的身上,我渐渐发现,一个男人的帅来自于他的性格,一个男人的魅力来自于他的自知,一个男人的强大来自他对自己的苛刻。

我也常说一句话:“一个人开始变得完美,恰恰是从他愿意承认自己的不完美开始的。”

这些道理老张一直在言传身教。以至于到今天,我不再佯装自己什么都懂,觉得同事做得好也会毫不吝啬地赞美,不仅大家轻松,连我也觉得自然了起来。

我手机里一直有张照片,当时老张要代表光线去外地卫视进行节目提案,因为时间太赶,没有飞机,只有普快列车,没有卧铺也没有硬座,老张挤在一群人之中,在车厢门边睡了一宿,那时他45岁。那张照片是和他一块儿出差的同事拍的,我一直留在手机里,换了几部手机,这张照片还在。我也不知道存着它的意义是什么,只是每次看到45岁的老张蜷缩着睡觉,我就会提醒自己现在的状况远不如老张那时惨。

张老头是福建人,年轻的时候进电视台也是从订盒饭开始的。然后成为节目制作人,再成为节目部主任。他普通话不标准,每次开会都把“开始后,制片人一个一个发言”说成“开鼠后,字片楞,一个一个花盐”。每次他说普通话,我都在心里暗暗嘲笑他,我的湖南普通话已经够烂了,没想到又来了一个比我更烂的。

后来关系没那么僵了,我们也就开起他的玩笑来。我们当面会说:“张总,你说一下’湖南铁板牛柳‘这六个字。如果说不好,你就请我们去湘菜馆吃铁板牛柳吧。”他就很认真地说给我们听:“芙兰铁板留柳。”我们哄堂大笑,让他请客。他就有点害羞地说:“我年纪大啦,说不好,你们听得懂就行。吃饭就吃饭,以后不准用这种方式嘲笑我。”那时还没有卖萌这个词,但从张老头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不仅耍得一手好太极,还卖得一身好萌。不是每个总经理都喜欢拿自己开涮。公司给他租了一个大房子,上班下班都是一个人。有时大家在一起吃饭,我问他:“张总,你一个人干吗要背井离乡来北京呢?在福建多好啊,一个人在北京寂寞死了。”

他说:“也不是很寂寞,和你们在一起就很开心。”

我渐渐发现,这个和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对任何事情都笑嘻嘻面对并解决的张总,在面对与自己利益相关的冲突时却丝毫不擅长。

在某次公司会议上,某些领导因为获取消息的片面性而过于严苛地责备张总,张总明知自己受了委屈,却一句话也不反驳。40来岁的人,一直低着头,让我们这些做下属的看了愤愤不平。散会之后,他一个人走到公司外面吸烟,我满肚子怒气不知道如何释放,脑子嗡地一热,就冲进了公司领导的办公室,把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和张总所受的委屈火山爆发似的发泄了出来。

这件事的结局就是,某一天张总突然让我去他的办公室,我刚坐下来,他就用有点颤抖的声音对我说:“听说你在公司领导面前为我出了头?”

我有点紧张。我说:“你明明可以反驳却偏偏忍气吞声,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这么做的。”

他突然很豪迈地对我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我就知道当我受了委屈,一定有讲义气的人帮我出头……”

哦……我突然明白了,张总就是一个不管情况多糟糕,他都能找到理由去表扬别人的人。

他的离开与他来的时候一样突然,他把几个平时常一起开会的同事聚在一起说:“虽然我一直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小孩,但是你们始终比不上自己亲生的孩子啊。我老年得子,所以打算回福建了。”女同事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男同事全红了眼眶忍住不哭。他说:“我又没有死,你们哭什么哭,你们想我了就去福建看我,如果哪一天我想回来就又回来了啊。”

我和张老头在一起共事不过三年,他却在我身上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迹,从他离开后到今天我三十有三,我在做任何决定之前总会先想一想,如果是张老头的话,他会怎么做。

有些人在你面前时,你很难说一声谢谢。然而他们离开之后,你却有千言万语想说给自己听,或者也希望,有一天他能够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