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木拱廊桥把春溪镇连作东西两岸。木拱廊桥,河上建桥,桥上建廊,桥中央供奉着神龛,亦被福城人称作“桥厝”。

春溪镇的桥名叫“金织”,那历经几百年风雨洗涮的桥身,木头已成青灰,斑驳着绿苔,远看去就如若一尾古静的长亭。此时已是申时过半,天边夕阳被乌云隐埋,人影在月牙儿拱起的桥面上走,透过一格格木窗飘移,那一点儿绿,便成了黑与白之间最灵秀的点缀。

怕忽然看她不见,庚武忍不住把脚步加快。

天越来越暗,云阴压压的,秀荷揩着裙裾碎步疾走,远处炊烟袅袅,周遭无人,只听见脚底下河水哗啦啦的响。

她是专门挑了这个时间段去找庚武,也免得叫闲人家看见。可是刚才还在的夕阳却忽然不见了踪影,一场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临,莫名的心慌。

“咚咚咚”,一道稳重步伐将木板铺就的桥面踩踏出闷响,秀荷回头一看,看到庚武正大步流星地向自己走来。见她停下,他也停,这会儿倒是换了一身清爽的笔挺青裳,把方才汗渍淋漓的狼野之气敛藏,又生出些昔日的文气。

秀荷心中莫名一定,蹙眉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天色已晚,怕你路上不安全,我娘叫我来送送你。”庚武几步走到秀荷跟前,依旧是那张面无表情的狼脸。

晓得庚夫人对其中的误会,秀荷不免尴尬:“用不着送,又不是头一回一个人走路,从前给阿爹送酒,走得比这还要远。”

庚武却不听她,依旧步履不停地走在秀荷身后。

她就爱装,他一眼便将她的心神不宁看透。

那魁梧身躯近在咫尺,衣摆在风中西索作响。秀荷走在前头,只听得惶乱。

她怕庚武在看自己的走姿。她的脚未缠足,走起路来比寻常女人稍快,一快就忍不住摇胯。红姨总笑拿这个笑话她,笑她比怡春院的女人还要“来事儿”。秀荷怕庚武看多了,会不会连带着想起另一处早该忘记的地方……

秀荷走两步,回头瞪了庚武一眼:“那你走在前面。”

明明是恼他,怎生得听在耳中却似娇嗔,莫名似那归家的新嫁娘对丈夫催促。

庚武思绪恍惚,嘴角悄然一勾,肃着容色大步走到前面去。

却走得不快,和秀荷保持一步的距离。

他的个子高,风轻云淡,从少年时候便在男孩中出挑。秀荷跟在他身后,心中莫名安定。只她却不知,这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更像是夫唱妇随了。

偶有不认识秀荷的乡民路过,不由回头多看几眼:“哟,这不是庚三少爷嚒?听人说你从北边背了个小媳妇回来?”

“哦,不是,她就住在这镇上。”秀荷竟然听见庚武这样回答,可恶,他竟然只解释一半,明明他可以说:哦,不,只是某某铺子叫来送酒的掌柜丫头。

秀荷把步子一顿,冲着庚武的背影道:“上一回多谢你,没有当众把我挑出来。不然明明没甚么关系的两个人,凭白又添了几道扯不清。”

庚武回头看了秀荷一眼:“我们庚家行事光明磊落,不须用女人的清白去图谋私利。更何况……我也并非有意去‘欺负’你。”

秀荷被庚武看得脸颊通红,兀地说不出话儿来。

天阴压压的,乌云把黄昏的天际涂抹得一片黑,忽然一个响雷劈过,豆大的雨滴颗颗砸落下来。秀荷连忙用手遮住头顶,揩着裙裾跑到路边的屋檐底下:“庚三少爷,你要是再不把之前的事忘了,现在就回去,我不要你送了!”

许是跑得太快,冲撞了檐下的竹竿,那竹竿“哗啦”一声倒在屋瓦上。

“啊,”眼看几片残破的瓦片就要砸上肩膀,秀荷连忙闭起眼睛。

“小心——”庚武下意识往前一跨。

一只宽大的手掌在腰谷处握住,秀荷再睁开眼睛时,已经被庚武揽在了滚烫的胸膛。她的个子只到他肩膀,这样抬头看,便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秀荷忽然记起河潭边被庚武轧在身下,还有那些扎在自己脸上的硬硬痒痒,双颊刷地一红。

庚武却并不松开她,偏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在他目下羞窘。

两个人就这样静悄悄地站着,逐渐加促的呼吸在风雨中交融、碰撞,明明晓得不该继续这样看,为何偏就是错不开眼神……这感觉真危险,为何从前喜欢梅孝廷,却从来没有过这样心乱?

秀荷忍不住心惶起来:“伯母说你脚伤了,刚才可曾把伤口撞痛?你快蹲下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