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行路难,在于吃喝拉撒皆在路上,若是在物质大丰富的时代还罢了,只要带够了钱,也许只需要一张银行卡,走遍天下也不怕。

可在这时代,动辄数十里荒无人烟,势必要将能带上的东西都带上,才能勉强让旅程不那么幸苦。

当日六娘从秦州来东京的时候,跟着的是于姨娘一行,在路上的准备可谓充分,便是马桶也是带了的,她虽是丫头,在一应用度上也没多亏省不说,行程也是放的慢之又慢。

而跟着这只商队就不同了,因押送着许多的贵重货物,自然少不了要赶路来确保能在规定时间到达安全的地点,一旦错过了宿头,怕是会耽误一天以上的路程,毕竟每一段路程都是预先规划好了的。

对于这样的辛苦,六娘和小喜都早已有心理准备,两人也不是没吃过苦头的人,倒也能支撑下来,宛儿、小坛和小满也不在话下,便是白嬷嬷瞧着精神也还好,柳如眉却是病了。

不过三五日功夫,连下巴都尖了,涂了厚厚的脂粉也遮不去眼眶上的黑眼圈,倒也难怪她会如此,她既是行首,自然是打小买来精心调教的,衣食住行堪比大家姑娘,哪里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几个人虽然都在车上坐着,可这路途颠簸,这时代的马车轮子上可没有橡胶轮胎,路况也极为不好,山路不少,石头嶙峋。在马车上坐上一天,不会比爬上一天山轻松。

柳如眉吃不下也睡不好。却是强自硬撑着,六娘即便看在眼里,因为不好耽搁商队的行程而没有开口说什么,却是不想,在第五日,这路途还没到一半的时候便发起了高热,彻底起不了床了。

“……六姑娘,您救救我们姨娘吧!我们姨娘这几日就没吃下什么东西,勉强吃一些。也全吐了出来……”

看着小坛在面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六娘只头疼的直揉额头。她自然不会见死不救,而是他们如今呆的地方偏僻的紧,也不知道能不能寻到好大夫。

柳如眉这么一倒下,事情就麻烦了,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想让柳如眉立马好起来是不可能了,继续上路显然也不行。

她也不能把这主仆两人扔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问题是。从东京到秦州这前半段的路程还好,走到后半段是越来越危险,虽说如今蛮子被打退了。可穷山恶水出刁民,这种地方劫道的不是一般的多,当日的大哥,后来的四太太都是她的前车之鉴,六娘如今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

胆子再小,六娘也不能让商队的人为了她们而耽搁,见小坛依旧哭个不停,只有些不耐的摆摆手道,“你让白管事去问问刘掌柜,这附近哪儿有好大夫。”

将小坛打发出去,六娘才无奈的转过头望着小喜,“如今只有你先回去了,我们在这儿住一段时间,你让我家里请人来接我们吧。”

小喜闻言冷哼了一声,显然对六娘的安排有些不满,六娘见状连忙阻止她开口道,“你本就在这儿耽搁了有日子了,我是没法子,可你哥哥还等着你回去帮他娶媳妇儿呢。徐掌柜这边倒是可以把信带回我家里,可你在这儿跟我一块儿耽搁着总不是事儿,我还指着你把有些事儿说给我娘听听呢,你是知道的,我家里还有两个,我总不能叫徐掌柜帮我带这个话回去吧?”

小喜也着实想家了,本就跟着六娘耽搁了三个月,这日子一拖再拖,家里人都快望穿秋水了。而韩家的事儿实在是个麻烦,自然不好将韩家家事儿过外人的耳,写信的话,韩家人都不识字,都是叫芸娘念给两老听的,有些话自然不好写在信上。

六娘若是要留下,身边自然不能不带个能在外面走动的妇人,所以白嫂子是不能走的,而宛儿百分百不靠谱,余下一个小满,却是个嘴笨的,叫她带信也信不过,小喜扳着指头算了算,发现六娘身边竟然只有自己是靠得住的,便也没有反驳六娘的提议,却是问道,“她那身子骨这么娇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要是一直不好怎么办?”

六娘闻言瞪了小喜一眼,“没的你这么咒人的,她要好不了,我二哥回来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小喜闻言猛的一跺脚,显然是急了,懊恼的道,“我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你就没觉得她是故意的,就是怕跟咱们回秦州呢?咱们这么几年还不是在宅院里娇养着,便是大家的姑娘也没的像她这样的,哪里就那么娇滴滴的了?在车上的时候,你可是把大半的车厢留给她躺着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说她这早不病,晚不病的,怕是算准了这一站离洛阳不过一日路吧?”

“你想的太多了!”六娘闻言无语的道,小喜这是完全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柳如眉了,依六娘看,柳如眉不会干这么傻的事儿,要早两日病,六娘没准会直接将她送到尉氏去,走到这半路上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实在不是什么最佳的选择。

六娘琢磨着,柳如眉应该是想尽快跟她回秦州的,毕竟,她一个妾室的身份,虽是皇帝赐的,可到底没见过韩家两老,更没拜过韩过的正妻,如今已经不招六娘待见了,跟韩过的正妻更是天然的死敌,再把韩家两老给得罪了,她日子想好过还真心不是多容易的事儿。

小喜还想说什么,却是被六娘给推了出去,让她去寻商队的领队徐掌柜,自己则是推开房门往柳如眉的房间去了。

果真是发着高热,虽没说晕过去,可脸上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搭着一条汗巾,是小坛拧来替她退热的。六娘走进去的时候,柳如眉正躺在床上,听见声音抬眼看了一眼发现是六娘便翻身起来,结果双脚才刚落地,整个人就跟没骨头似的往地上倒,手臂磕在床沿上发出呯的一声。

六娘见状连忙疾步走上去,将柳如眉扶了起来,一边道,“你还是躺着吧。我是来跟你说一声,我已经让白管事去请大夫了。你安心养着,等病好了咱们再上路。”

柳如眉闻言一愣,直勾勾的望着六娘,红彤彤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便有些湿润了。

她入韩家门,本就是以一种膈应人的方式,进了门才知道韩过正要娶妻,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她当时心中的忐忑真是难以言诉。好在韩过对她的态度还不错。还在安慰她,她才勉强镇定下来,可接下来六娘的态度只让她如在火上烤。日夜都在担惊受怕——韩家人并不欢迎她这个人的出现!

还好,谢天谢地,那位四姑娘死了,这着实让她松了一口气,倒不是她对那正室的位置有什么想法,她这样的身份,能从良已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不过是不想以这样膈应的方式出现在那位四姑娘的面前罢了,四姑娘看着她膈应,她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四姑娘死了,这份儿心结便该去了,她寻思着这样合该有些安生日子过了吧?却是没想到紧接着的却是要跟着六娘回秦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韩过的花言巧语,她不知在多少男人口中听过,也听说过多少她这样身份的女子听信了男人的花言巧语而结局凄凉,她又何尝会去相信?

果然!

韩过并不带她随行,反倒是将她交给了一直不待见她的六娘,让六娘带她去秦州!而韩过在秦州还有两房妾室!

听韩过如此说道的时候,柳如眉脸上在微笑,笑的让人如沐春风,心头却是在冷笑,天下男子多薄性,果然如此么!

那一刻,她本就不算多热乎的心,彻底的凉了。

她也有一颗骄傲的心,到底,她前一刻还是万人追捧的行首,还有多少人捧着千金只求见上一面?下一刻却已被人弃之如履,变成了自己要去争要去斗,只为求一口安稳饭吃的可怜人。

这些日子的心力交瘁就已是让她有些不支,在路上更是越发的严重,身心疲惫的情形下,她终于倒下了,因为她看见自己一片黑暗的未来。

要争,她相信自己有手段去争,可争到的是什么结果呢?

看六娘的态度,即便她生下了孩子,韩家人真的不会抱走孩子,并且告诉他,他的母亲是一个妓女么?

那样,倒不如死了的好!

她没想过六娘会管她的,想到自打见到六娘,六娘就从来没给过她的好脸色,想到一路行来日日相见,六娘虽然要拦着宛儿跟她作对,却是从没跟她说过半句话,即便在车厢内让了些地方给她坐,却总是对她视而不见,所以,她才会一路强撑过来。

她是知道宅门里的手段的,对于六娘的事迹也是早有耳闻,在她重病的情形下,说实话,若是六娘要强行上路,她也只有奉陪,毕竟,六娘还只是个孩子,断然不能在这儿留下来陪她的,她若不愿走,六娘完全可以将她扔在这半路上,任由她自生自灭,旁人也不会去怪一个只有十来岁还需要人照顾的孩子。

这种时候的她是有些绝望的,只要六娘一狠心,她这条性命怕是要断送在这儿,在这个地方,熟悉的人都不在,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去,也许并非一件坏事。

可她没想到的是,六娘竟然会决定留下来陪她!

生病的人,身边无人倚仗的时候本就特别的脆弱,柳如眉只觉得自己突然之间竟然看不懂这位六姑娘了,一边唆使着小宛跟她针锋相对,若真如此容不下她,在真可以将她除掉的时候,却又来拉她一把,还来安慰她,这到底是为什么?

“谢六姑娘。”想不明白,柳如眉只能眨了眨眼睛,将眼中的泪光眨回去,这会儿原本按照她的计划合该顺着六娘递过来的梯子往上爬的。可她实在没那么多的力气了。

六娘嗯了一声,伸手试了试柳如眉额头上的温度。发现依旧烫手,小坛却是还没回来,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帕子,走到水盆旁,伸手拧了一把,走回来搭在她额头上,这倒不是六娘有多想照顾她,而是这客栈之中提供的东西少的可怜,根本没办法供应他们一大队人马的吃住。小满和白嫂子还有小宛这会儿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呢。

柳如眉不说话,六娘更不会说话。只是替她换了张汗巾,又去厨房倒了一碗温开水,兑了些盐糖进去,又端过来让柳如眉喝下去,随后,便寻了本书过来,依在床边看一会儿书,便替柳如眉换一下汗巾。静静的等候小坛回来。

柳如眉本是想睡觉的。可六娘这么在她身边坐着,却是发现无论如何自己都睡不着了,身边一丁点动静都会传入她此刻分明疲惫却又格外清明的脑子里。六娘细心的替她掖好被子,六娘细心的每隔一段时间就轻轻的揭开她头上的汗巾试一试脖子上的温度,然后重新换上一张,换好以后,又在身边轻轻的坐下,随后,便会传来一阵书页翻动的声音,她甚至可以闻到鼻尖浮动的墨香味。

终于,在六娘再一次的翻动书页的时候,她偷偷的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书上的一行字,“春秋?!!!”以韩家的家世,六娘竟然会看这样的书?!便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也没几个会看四书五经的!

像她,也不过是为了博个才名,多赚些银子,妈妈才会请人教她们些。

六娘闻声抬起眼,看见柳如眉清明的眼睛,此刻的柳如眉脸色已经没方才那么红了,却是显得有些惨白,显然,高热退去以后,病态毕露,此刻倒是有个病人的样子了。

瘦削的脸庞,却是不失柔和的曲线,五官长得端正中带着一丝妩媚,却是因为眼睛清明,将那一丝妩媚衬托的格外诱人,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看着这样脂粉未施的柳如眉,六娘倒是不得不赞一句绝代佳人。

六娘险些忍不住去摸自己的脸,她虽长得不丑,可这模样实在赶不上人家的十分之一,将书收起,六娘淡淡的道,“你可好些了?”

柳如眉此刻的眼中却是透着几分好奇,还是回答了六娘的问题,“头没那么疼了,只是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六姑娘还看春秋?”片刻间,她已是理清了思路,商队里的人可不会有这样的志向,这样的客栈里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书,要知道,这书可是精贵玩意儿,六娘手中握着这一本,看起来还满新,显然是六娘随身携带的了。

想到六娘那几大车的行李,她虽没看见是什么东西,可有一辆车的车轮痕迹极深,原以为是什么贵重物品,却是没想到这位六姑娘竟然是带的书!

这就叫她刮目相看了,女儿家,读书有什么用处?

“胡乱看看罢了,”六娘也没打算跟柳如眉解释,除了必要的对话内容以外,根本就不想跟柳如眉多话,有些敷衍的道,“你若是有精神,我叫她们送些吃的过来,几日不吃东西,还是得吃些垫点。”说完便起身走了出去。

走出门,径直往厨房走去,大清早一个来时辰的忙活,小满和白嫂子加一个小宛总算是帮着客栈的人将一大队人马的早饭给做好了,六娘打发了小满给柳如眉送些粥过去,叮嘱小满守着柳如眉等小坛回来,这边,小喜也终于找到了在外忙活检查车队有没有遗漏准备上路的徐管事,一听说六娘打算留下,徐管事便急急忙忙的走了进来。

“韩姑娘,您这是……”六娘是他家主子交到他手里,并且叮嘱过了容不得有半点儿怠慢的人,这半路把人给扔下算什么事儿?

“我家柳姨娘病了,”六娘倒也理解徐掌柜的为难,仔细的解释道,“柳姨娘的身子骨本就有些弱,若是强行上路,怕是支撑不住。”

小喜过去只是说了除了她以外,六娘等人都打算留下,显然没说那么多的细节,徐掌柜一听这话,就更为难了,当日他家主子将人交给他的时候。他就说过,商队一路走的辛苦。带上几位娇娇弱弱的姑娘怕是照顾不周,就是不想接下这个差事。

可上面的吩咐只是叫他尽力照顾好了,左右是非得跟着走这一趟,如今这位韩姑娘倒是没给他添多少麻烦,偏生那位姨娘病了,这都什么事儿啊?

商队的行程不容耽搁,这批货得赶着日子交接,可上面的吩咐也不容有失,难道要他分出一队人马来专门盯着不成?

可这批货物的价值不菲。近些日子山匪出没,他一路走的提心吊胆。再分出一队人来照顾六娘一行,这不是添乱么?

可这附近也不是他们的地盘,便是个多余的人手都寻不到,如今这情形,可怎么跟上面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