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要紧的是,他们是携手而来。若按往常惯例,使臣有携带妻子者,一般是使臣在前,妻子紧随其后,但他们俩却是携手并肩,步伐一致地含笑而来,足见江公子对其妻的呵护备至。

以这样的姿态返回博阳,重新踏入稽国王宫,丝毫没有显出江公子夫妻以使臣身份觐见的卑微和矮人一等,反倒令所有人都有一种羡慕嫉妒恨的错杂感——这夫妻二人竟是如此地般配,宛如画中走下来的璧人一般,那林蒲心哪里还有什么婢女的影子,高傲端庄地一步一步走来,分明是位架子十足的公主模样,这二人究竟在戈国经历了什么,变化为何如此之大?

这个问题或许是在场所有人都想问的。

“戈国使臣江应谋奉吾王戊王之命,携妻室林氏拜上,愿王上金康万寿,国安民乐,愿戈国与稽国永结同袍之谊,千秋同心。”

江应谋于阶下立定,合拢双手,微微躬身,语气铿锵清正地说了这番问候词,而身后的她也稍稍屈膝,以示行礼。

“戈国使臣?”稽昌高高立于阶上,垂眸打量着这对令他感觉有点恍惚的夫妻,嘴角挂着似笑未笑的浅笑,颔首道,“好一个戈国使臣啊!应谋,孤真是没想到咱们君臣二人还能在此金玉殿前见面,数月未见,你竟比从前更精神抖擞了,戈国那方的水土果然是更养你啊!”

江应谋微微含笑,答道:“戈国水土确实丰美,臣受益不浅,但臣未忘根本,仍记得自己出身稽国,因此这番吾王亲点使臣时,臣毛遂自荐,愿以戈国使臣之身份重返博阳,再以臣浅薄之能力为戈国与稽国永携同好而尽绵薄之力。”

“很好,不曾忘记自己是稽国人,还懂得饮水思源,不愧是出身江氏的公子,”稽昌的目光往侧旁的她身上瞥了一眼,转身道,“来人,迎上使入殿!”

入得殿内,各按身份就坐。依照礼数,江应谋先起身将从戈国带来的各项珍宝礼物一一呈上,献礼罢,稽昌赐酒,饮下后,又得再唠叨一番客套之词,左右不过咏诵稽戈两国情同兄弟,互为支撑之类的话。这些礼数祝词都絮叨完了,正宴这才开始。

宫婢们有条不紊地穿梭于各桌之间敬奉美酒佳肴时,坐于对首的魏大夫人仿佛按捺不住了,抬眸瞥了一眼江氏夫妇,口气轻缓傲慢道:“江公子,你似乎还未向大家介绍介绍你身旁新娶的那位夫人呢,本夫人瞧着有些面熟,仿佛在博阳哪里见过,敢问,她是博阳人吗?”

好一个明知故问!

魏大夫人这俨然是要开始挑事儿了,难道她会怕吗?回博阳之前她就料到了,诸如这种喜欢出来泼冷水说酸话的小妇人总得遇上一打半打的,随便应付应付,只当打发无聊罢了。

“魏大夫人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儿呢!”她轻扯了扯正要答话的江应谋的衣袖,含笑道,“魏大夫人或许不记得我了,我想缨宁候总该有些印象吧?当日我还在杜鹃阁服侍我家夫君时,缨宁侯曾邀请我过府为他乳娘诊病,未知那位老人家现下如何了?”

缨宁侯说的是魏空行,是他在娶了赫连公主后得的一个虚衔。听得她这么说,魏空行忙拱手回话道:“多谢江夫人关心,我乳娘那病已无大碍,说起来,还真该好好谢谢江夫人。”

“哦?”一声故意拖长了的惊讶声打魏大夫人口中冒了出来,“空行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些许来了。我依稀记得,江公子那杜鹃阁里从前有个打郑国乡野来的婢女是吧?难道眼前这位江夫人就是从前伺候过我家竹馨的那个林姓婢女?哟……这一身戈国金丝锦袍裹得,我实在是没瞧出来呀!”

“姐姐,难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话?”穆家大夫人裴氏紧跟着出声了,眼含鄙夷地往她那边瞟了两眼,微微昂首道,“人靠衣装,马靠鞍,再丑的骡子套上制作精美的鞍具也能立马变成一匹像模像样的马来不是吗?更何况戈国以制作精美华贵的金丝锦袍而闻名,就算从前只是个小小婢女,穿了如此炫目贵重的锦袍,也难免会衬出一两分贵气来,也难怪你会认不出了。”

“说来也是,”魏大夫人故作打量她锦袍的模样,用一副看稀奇的目光在她身上游来游去,假意感叹道,“这戈国工匠做出来的金丝锦袍就是华丽贵气,任牛鬼蛇神穿在身上都能显出几分贵气来。什么时候咱们稽国的工匠也能制作出这样精美的袍服来就好了,听说一件这样的袍服费价贵不说,还费工费时,想去戈国定制一件,没个小半年还拿不着呢!”

“是呀,姐姐,上回我制了一件,当真是半年后才拿回来的。不过取回来我也没穿过几回,都压箱底儿了。”

“妹妹啊,你本雍容贵气,又何须穿那金丝锦袍来衬你呢?只有那种底气儿不足,自知身份低贱之人才不得不用最贵重的锦袍来装点自己,”魏大夫人说着将目光直直地瞟向了对面的她,“没有贵重的锦袍遮掩,只怕什么山鸡脚,野狐尾巴都能露出来,那就太丢人显眼了,你说是不是,江夫人?”

坐中有妇人掩嘴窃笑了起来,仿佛是在给魏大夫人姐妹俩助场,也有人埋头饮酒只当没听见,不想掺和这妇人之间的是非,也有人眉心微微颦起,十分不满地瞟着魏大夫人,认为这妇人太过张狂了,人家好歹是戈国使臣的夫人呢!

不过,席间种种嘴脸表情对她来说,都没有丝毫的影响。她是谁,炎氏的公主,戈国锦青侯的夫人,夫君还是大名鼎鼎的江四公子江应谋,会给这两个妇人挖苦几句就捂着脸跑出去哭吗?

少做那美梦了,你们这群小妇人!

但见她莞尔一笑,轻轻点头:“魏大夫人说得极对,本身雍容华贵之人确实无须什么贵重锦袍华丽首饰来衬托,因为无论穿什么都难掩她自身那咄咄逼人的贵气,唯有那种自惭形秽,明知自己出身卑贱,不足以上得台面之人才会想尽各种办法,以各种华贵之物来遮掩。我在戈国吧,听人说了一件有趣的事儿,不知道各位想不想听?”

“江夫人不妨说来听听?”答话是的晋寒新娶的娇妻辛可儿。

话说当日卓容去后,两家很快将亲事说定,随后辛北斗便收拾了两份嫁妆,将女儿和侄女儿一并送到了博阳,以避开了戈重薨没要守的那三年国丧。

“这事儿说的是戈国西北边上有群山匪,”她转头冲辛可儿礼貌地笑了笑道,“说这群山匪不甘于在山中当贼了,居然想跑出来像模像样地做官当人了。可就算做了官,封了爵,那山匪的底子是洗不掉的,指不定哪日就给翻出来了是不是?所以这帮山匪便用尽了各种法子洗清自己的出身,穿贵重的衣袍,建奢华的庭院,甚至重修族庙重修族谱,往各处布施,总之是用尽了一切可以用的法子。”

“可到了最后还是洗不清的,对不对?”辛可儿含笑问道。

“那是当然,山匪就是山匪,不肯承认自己出身就不是山匪了吗?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哎,晋少夫人,你知道山匪娶的媳妇在戈国被叫做什么吗?”她冲辛可儿挤了挤眉眼道。

“难道不是叫山匪婆子吗?”

“戈国那边不这么叫,叫囊货。”

“呵呵!”成翎王的侧妃卢氏没忍住,掩嘴笑了出来,“为何要叫囊货?听着就像蠢货似的!”

魏大夫人那脸,不,在场所有魏家的人脸都腾地一下黑了!

“您想啊,卢夫人,哪个雍容华贵的正经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山匪啊?山匪娶个媳妇不都靠抢的吗?怎么抢?拿个囊袋子往里一装,扛上山,还不必什么洞房花烛夜,直接就做了夫妻了,所以戈国那边的人把山匪婆子都叫囊货,因为是用囊袋子装上去的啊!”她一面笑吟吟地说着一面拿眼角瞄着魏大夫人那脸色。

呵呵,刚才不还神采飞扬,说得抖眉弄肩吗?这会儿怎么变黑青瓜条子脸了?描得又黑又长的一双眉那么一竖,就像脸上无端多了只长翅飞蚊似的,真真难看死了,魏大夫人你不知道吗?

魏大夫人真真是气得脸都快变形了,哪里还顾及得到自己那两条竖得高高的眉毛?

魏氏这些年来一直都在被山匪出身这事所困扰,虽没人敢直说魏氏是山匪,但背地里却是传得沸沸扬扬。魏大夫人最忌讳的就是有人说其夫君和儿子是山匪,说其是山匪婆子,但没想到,今儿那小小贱婢一来,居然就口出狂言,明里暗里地辱骂自己是山匪婆子,是蠢货,怎能不怒火中烧?

可烧归烧,魏大夫人此时也不敢怎么样,毕竟稽昌还在坐在那儿,江应谋又是顶着戈国使臣的名义来的,若破口大骂或者出言驳斥,恐怕也只会扫了自己和魏家的颜面,因此魏大夫人只能暗暗地将这口气咽了下去,沉沉喘息,怒目而视。

见魏大夫人并未当庭发作,坐在稽昌身边的魏姬松了一口气,正想岔开话题时,她却又开口了,这回她将目光转向了刚才讥讽她为骡子的裴氏,账咱们得一笔一笔算不是?

“穆大夫人,你方才那番话倒是让我想起了数年前的一个笑话,您知道吗?”她嘴角含着隐隐的笑说道。

“我方才有说什么吗?”裴氏冷脸道。

“说了呀,”毓姬的弟弟毓安忙接了话,带着一腔幸灾乐祸的口气说道,“方才穆大夫人不说了吗?人靠衣装,马靠鞍,再丑的骡子只要配上最华贵的鞍具,那就能变成一匹像模像样的马,是不是,江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