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畏?”这男人口中轻轻念着这两个字,脸上的表情和身体都有些小小的变化。他曲起右腿,撑住了右肘,两根纤长的手指落在了他微微皱起的眉间,面庞上闪过一抹淡笑,像回味又像是在自嘲。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还是与炎无畏六年的夫妻生活真的是苦难多多,不想再提?又或者,一个被你利用过又抛弃过的女人已经不值得你再提起了?还或者……

当她脑海里的那些或者还没有一一编完时,江应谋忽然开口了:“你听过的关于无畏的传言大概不止这些吧?外间对无畏的揣测和猜疑很多很多,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是她很少露面,真正见过她并与她接触到的人很少,二是她有别于正常女人的做派和性格,那让她饱受争议。”

“然后呢?在您心里,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先说说我和无畏是怎么认识的吧,那年我去了赫城,暂住在长风侯府里,等待炎国王后姜后的召见。就有那么巧,我住下的第三日长风侯府里来了不少炎国的名媛贵女,听说,是长风侯夫人齐玉眉办了一场纸鸢宴,对,那个时节正是放纸鸢的好时节,赫城的天空中时不时会有一只姿态悠闲的纸鸢飞过。”

记得,表姐齐玉眉是个悠闲却又闲不住的人,一年之中的所有节气都会精心安排着过,只不过那一年的纸鸢宴是不同的。那年的纸鸢宴目的不在纸鸢,而在你,江应谋。

在你抵达赫城的第一日,城里便传遍了你的消息,正如同在郑国一样,总又一些心急也胆大的贵族小姐按捺不住对你的仰慕之情,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你。表姐的纸鸢宴其实是受了另外一位贵族小姐的哀求提前办的,目的就是为了能见到你。

“我听得院墙外嬉笑声一阵接着一阵,天空中的纸鸢一只比一只精美,知道必是长风侯府里办了什么宴会,想去瞧瞧,又不能吹风,只好让江尘江坎把我抬到院子里,望望那些自由自在的风筝,饱饱眼福了。坐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个人从圆拱门那儿跑了进来,我不知道她是谁,还以为她是府里的下人,因为她梳了个双元宝髻,髻上缠着茜色发带,一副侍婢的打扮,就那么,她跑到了我跟前,对我说……”

当那句话从江应谋口中原原本本说出来时,她脑海里也有共鸣,几乎同时回响了那句话——“哎,你想要只空白纸鸢吗?你不能出去放,可以画好,我帮你放,你一会儿呢就朝天上看,保准能看到你画的风筝,怎么样?”

这就是她对江应谋说的第一句话。

出于同情,她在得知这位是从稽国来求医的可怜公子后,便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当然,她绝不是故意穿成侍婢的模样去哗众取宠的,她是跟表姐打赌打输了,要扮成侍婢伺候表姐半个时辰,这才把自己弄成那样的。

“我以为她只是个普通侍婢,”江应谋还在娓娓述说着,“是因为看见我坐在这儿不能动才同情地想帮我放纸鸢,所以我答应了。她取来了一只空白蝴蝶纸鸢,我提笔画了几笔,然后就交给她了。这便是我同她的第一次碰面,是不是挺有趣的?”

她笑如蜻蜓点水:“是挺有趣的。然后呢?你什么时候发现她不是普通侍婢的?”

江应谋端起酒盏又浅浅地啄了一口,索性靠在后面软枕上慵懒地回忆了起来:“我第二次见到她是在姜后的寝殿里。姜后自己有一间专用的供药房,很大,存了许多珍贵的药材。姜后第一次为我诊脉后,安排我暂时待在她供药房里的其中一间隔间里,没过多久,她就来了。”

“她来干什么?”

“给我送药,可她穿得还是不像公主,更像个小药奴,没了元宝髻,扎了个高高的马尾甩在脑后,额前缀了颗红碧玺,特别明亮耀眼。我当时都愣了,心里很奇怪她怎么也来王宫里了?是随长风侯夫人来的吗?结果你猜她怎么说?”

“猜不着。”事实上,她记得与他相处的每一个细节。

“她哈哈大笑了,笑得特别带劲儿特别爽朗,指着我说:‘还说你是稽国第一聪明小神童呢!不知道我为何在这儿吧?这样,你猜,你猜着了这些药剂全都免费送给你,要是猜不着,你就得当着大家的面儿承认我才是第一聪明人儿,怎么样?’。”

“那您猜着了吗?”

江应谋笑了笑:“她那么一说我心里就有谱了。你想想,谁敢在姜后的供药房里笑成那样?再说她额前那颗大碧玺,值价千金,一个小小的药奴岂会有那么珍贵的宝石?由此,我推断出来了,她必定是姜后唯一的女儿炎无畏公主。”

哦……原来如此,原来当时出卖自己的居然就是父王赏了那颗红碧玺,想想也是,装药奴也该装像一点,哪儿有带一颗能买下一座城的碧玺去当药奴的呢?不过江应谋你既然已经猜到了,那当初为何没有说出来?是不是担心惹恼了本公主,连病都不给你治了?当真是很狡猾的啊!

见她垂下头做了个奇怪的表情,江应谋微笑着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太冗长了?想瞌睡了?”

“不是……”

“其实我和无畏之间的事,要认认真真的说的话,真的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

“她的事情……你真的记得那么多?”她很疑心,在这个男人心里,自己留下的烙印不就是野蛮粗暴不讲理吗?难道还有别的很多很多?

江应谋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记得,几乎全都记得。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回她踹伤了我,父王一气之下罚她禁足两个月,她几乎快憋坏了,天天望着墙头发愁。”

她藏在桌下的拳头一紧,磨了磨小牙,能别再提那事儿了吗,江公子?保不齐我真的会动手的。

可不怕挨揍的江公子还在继续说着:“你不知道,无畏平时是困不住的,我找不着她的时候就得去宫里各处找,母后的供药房,父王的玉漱殿,宫里禁军校场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地方,她天性喜欢玩,跟一只从来不受管束的小母狼崽子似的……”

“什么?”她有点憋不住了,那两个字哗啦一下就冲出了嘴巴,拦都拦不住。

小母狼崽子?你可真会找类比呢,江应谋!你怎么不直接说母老虎呢?闹了半天,本公主在你心目中就是一小母狼崽子,去!你最好别再说下去了,小心你今晚就得去见祖宗!

“怎么?觉得这么说一位公主很奇怪是不是?”江应谋脸上却流露出了轻松淡定的笑容,偏了偏头,右手撑着额头道,“可无畏就是一位这么特别的公主。用金枝玉叶,千娇百媚这些词语来形容她,真的是十分不合适的,最贴切的说法就是一只活泼任性却不失可爱风趣的小母狼崽子。”

没用了,江应谋,别以为加上后面那句不失可爱风趣挽救一下场面就能平安无事,小母狼崽子?你才是小狐狸崽子呢!她牙梆子真的已经咬紧了,两只手也攥成拳头,在桌下躁动不安了。

“就因为她太活泼好动了,所以禁足两个月对她来说等于凌迟处死,她整个人差点在上吟殿给憋疯了。后来,不知她从哪儿听说了,倘若我肯去向父王求情的话,父王就会网开一面,赦她提前出去,于是……”

别再说了,你敢翻开本公主耻辱的一页,本公主真的就拧断你的小狐狸脖子,你信不信,江应谋?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也不用把我以前干过的那些囧事儿拿出来津津乐道吧?做人会不会太过分了?

不得不说,那些的确是她当时和后来都不想提起的事情,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向江应谋示弱,或者说谄媚。为了能从上吟殿出去,她听了贴身侍婢蕊珠的话,因为蕊珠说,男人也需要哄,兴许哄那么一下下,江公子就高兴了,她就能出去了。

她当时非常纠结,长那么大还从来没有哄过谁谁谁,更何况还是个大男人。不过,为了不憋死在上吟殿里,为了重获新生,她决定试那么一试。

在江应谋那充满回忆的讲述中,时间仿佛在他们俩人身上静止了,轻轻一转,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上吟殿的某个清晨——

“给!”一大碗金丝咸沫儿被重重地搁在了凭几上,她像极了一个不称职的服务员,没有笑容,没有客气,连轻轻放下这种事儿也忽略了,就这么,把东西放在了正在读书的江应谋跟前。

“干什么?”江应谋微微吓了一跳,抬头愕然地看着她。

“吃不吃?”她朝那金丝咸沫儿努了努嘴。

江应谋迟疑地看了一眼那一大碗东西,摇摇头:“不吃。”

“放心好啦!里面什么都没加,你所担心的那些东西本公主一样都没加过,这里头只有蛋丝儿,黄花菜,鸡菇丝儿,青菜丝儿,豆腐丝儿,以及用六个时辰煨出来的鸡汤,绝对的美味可口,吃吧!”她一手叉腰一手搁在桌上,那架势真的不像是来好心送粥的,更像是来逼着善良公子就范的土匪婆子。

旁边蕊珠急了,一把扯过她小声道:“公主,咱们不是说好了的吗?说话轻点声,脸上带着点微笑,跟公子客客气气的……”

“我刚才不够客气?”她斜眼瞄着蕊珠咬牙道。

“您刚才那也叫客气?您那叫霸气还差不多!奴婢问您,还想不想提前出门儿了?想的话您就得先把您的霸气收起来,露出一点点您的温柔。”

“温柔?呵呵!”她耸肩干笑了两声,然后转身爬上榻,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江应谋对面,拿一对大眼睛圆溜溜地把江应谋盯着,嘴角挂出一点点挤出来的笑。

江应谋放下书,坐直了身子,打量了她一眼问:“怎么了?你到底怎么回事?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喝粥吧,夫君!”她逼着自己恶心了出来。

果然,江应谋被惊着了,眼珠子瞬间张大:“你……方才说什么?”

“喝粥吧!”她主动给江应谋盛了一碗,双手奉上道,“你读书都读了那么久了,一定很累了吧?来,尝一口蕊珠做的这金丝咸沫儿,保准好吃又提神,来吧!”

江应谋似乎意识到她想干什么了,收起惊诧的眼神,微微一笑,接过她手里的粥碗道:“想干什么明说吧!”

“没想干什么呀!我只是看你读书读了这么久,给你送点吃的来。”

“能别卷着舌头跟我说话吗?”江应谋咯咯笑了起来,“挺逗的,像个不会说话的小麻雀似的。”

她脸色瞬变,一掌拍在桌上,霸气又露出来了:“喂,姓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本公主跟你客气你还嫌本公主舌头太卷了,说本公主是小麻雀?你……”

“公主……”蕊珠已经在旁边急得跺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