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纱帐内,长案上,十来枚滚圆大珍珠被江应谋随意地挪动着位置,时而两三一堆,时而三五一群,仿佛在研习着什么兵法似的。

她跪坐一旁,双手捧着刚刚从粥罐里舀出的碧羹粥,一面吹着凉气儿一面好奇地打量着桌上那十来颗珍珠的位置变化,心想,难道他是在琢磨今日那些刺客的动向?

“公子,粥凉了。”她双手奉上道。

“嗯……”江应谋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伸手接过道,“是韭花羹吗?我闻着味儿了。记得给晋寒留一碗,他也喜欢阡陌酿的韭花酱,待会儿他回来肯定是又气又饿,喝上一碗,什么火气消了。”

她好奇道:“公子怎会料到晋少将军待会儿回来必定是又气又饿的?难道公子已经猜到晋少将军他们搜罗围场不会有所收获?”

“蒲心你以为王上所种之毒如何?”

“毒性剧烈,中毒者所呈现出来的情状与中了蛇毒有些相仿,王上的右小腿虽只是擦破了一点点皮,却弄得最后险些要将腿锯了,可见毒性非常。奴婢猜,此毒当中必定略含蛇毒。”

“我亦有同感,”江应谋放下调羹,伸手从珍珠最多的那堆移了两颗到左边,稍事斟酌,又将那两颗移到了右边,“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公子这样移来移去,到底是想拼凑什么?”

“案发经过。”

“案发经过?”

江应谋一口喝下余粥,递碗给她,再用大拇指轻轻抹去了嘴角的粥汁儿,若有所思道:“今日这场刺杀,其实一共分三处,第一处是在往西去的山窝子里,第二处是山窝子外不远的小道上,第三处就是咱们救下王上和我大哥的竹林子里。”

“这有什么令公子疑惑不解的吗?”她问道。

“太多不解了,其中最让我不解的是,刺客人数到底有多少?”

“刺客的人数?”她往桌上珍珠瞟了一眼,“这些珍珠就是公子估摸出来的刺客人数?”

“没错。”江应谋点头道。

她略数了数,拢共十五颗,看着这白灿灿的十五颗珍珠,她的眉心也渐渐收拢了,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

身为曾有过无数次暗杀行动的刺杀头领的她来说,要潜入半湖围场这种王室御用围场,绝对不会带十五个这么多。像这种御用围场,在接到御令之后会用半个月的时间驱散附近百姓,地毯似的清查围场内部,最后再封锁四周,务必保证不放进一只外来的苍蝇,所以单是潜进来就已经很困难了。

像类似的暗杀行动,换做她来做统领的话,她会只挑反应最好身手最好的六个。这样规模的一支小队可以做到撤退和进攻都流畅自如。另外,在如此高风险的刺杀任务中,有一件事是统领者必须考虑的,那就是万一被俘,自己所带去的这些人能否守口如瓶。

所以,一般来说,统领者只会挑选最忠心于自己的那几个人,就算被俘,也绝对不会出卖自己的国家,像类似于这回一次带十五个这么多进来的,很少见,要么是统领者太过鲁莽仓促,要么就是另有蹊跷。

“公子是如何推算出刺客拢共有十五个的?”她好奇地问道。

“第一场刺杀时,晋寒在,是晋寒告诉我,刺客大概有五六个人,”江应谋拨了五颗珍珠在旁,“第二场刺杀正是我大哥和魏空明护送王上离开山窝子返回营地的半路上,我大哥跟我说,他当时很慌,但也隐约感觉到刺客不低于五个;第三场刺杀在竹林里,我大哥与那几个刺客有过近距离的接触,所以他可以断定刺客就是五个,三五一十五,我就是这么推算出来的。”

“会不会是第一场刺杀的那五个返回再次行凶?”

“不可能,”江应谋轻摇食指,神情笃定道,“第一场刺杀后,晋寒和阿连城紧追那拨刺客而去,这两人绝对不是轻易可以摆脱的,所以进行第一场刺杀的刺客绝对抽不出身来进行接下来的刺杀,唯一的解释就是,还有另外一拨人。”

“十五个?”她垂头思量道,“于围场里潜伏十五个这么多,驻守围场的人很难不会发现,要么是他们潜伏手段高明,要么就是……”

江应谋嘴角勾起一丝蔑笑:“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您也认为……有内鬼?”

“这是为何围场里会潜伏下这么多刺客最合理的解释。”

“那么围场一直都是由谁统管?”

“魏空明。”

“他?”她眉心又锁上一重,“如果是他的话,似乎又说不过去了。如今魏家正得王上信赖,灭了王上,那不等于断了他们自己的路?”

江应谋面带一丝轻笑,晃了晃脑袋道:“你如此想,就太小看魏氏一族了。你可知道魏氏的发家史?”

“明伊姑娘离开时曾跟奴婢提起过。她说,坊间一直都在传魏氏是山匪出身,并非正良之家,难道公子也这样认为?”

“魏氏是否真是山匪出身,其实如今也无从考证了,魏氏一族已经将其族谱重新翻过,甚至连他们原先所居的旧村也重新翻修,将从前点滴洗得一点都不剩。可尽管如此,魏氏这些年来的种种做派和野心其实都足以说明他们的匪姓。”

“譬如说?”

“当初魏氏投奔先王兄长东都侯,信誓旦旦地要为东都侯夺下稽氏江山,可后来呢?东都侯势败,他们立马转投先王,不但如此,他们还劫掠了东都侯府数年来积攒的财宝,毁弃了与东都侯女儿稽莘莘的婚约,劫掠,始终是他们魏氏不变的本色。”

“所以您认为,就算没了王上,魏氏仍可不倒?”

“不,我是认为,金银财宝高官厚爵魏氏可以劫掠,那么……王位呢?”

“王位?”她一双睫毛陡然挑起,目含愕然地将江应谋望着,浑身忽然有种汗毛竖起的感觉,且不知怎么的,脑海里无法遏制地浮现出了炎王宫被焚烧,魏乾逼死母后的那个情形,脸色霎时就变了。

“怎么?吓着你了?”

“没有……”她一双睫毛慌乱地扑眨,嗓音里冒出了难以抑制的颤抖,可越是慌乱,有些她深藏起来尽量不去想的情形就越放肆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母后,母后举剑自刎前也说过,魏乾是个狼心狗肺残忍自私的人,不懂女人,也未曾爱过任何一个女人,不配拥有一个善终或者子嗣,母后,母后,不,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脑子可能真的就不受控制了!

当母后与魏乾最后那场对白出现在脑海时,她心如刀绞,头脑发胀,好像又回到了母后的寝殿内,好像又一次亲眼目睹了母后自刎,伏尸父王身边的场景,她忽然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呼吸变得急促,双手也哆嗦了起来,脸色越涨越红,仿佛有什么东西快要从心口迸发出来了似的!

“蒲心?”江应谋发现了她的异样,伸手想去将她揽过来,却被她就手推开了。她很慌,心口很堵,有种再不冲出去就会窒息的感觉,于是,她转身想要爬起来,可一双腿竟在这个时候不听使唤了,爬起来又跌了下去,爬起来又跌下去,耳朵里开始充斥起了无数声音,母后的,父王的,魏乾的,还有大哥的,乱七八糟,一片轰鸣……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的那瞬间,一双胳膊忽然从后面毫不迟疑地拥住了自己,然后又有一只手,手心温暖且宽厚,将她轰鸣不已的脑袋摁在了一处坚实暖和所在:“不怕,不怕,蒲心,有我在呢!深吸一口气,想想开心的事,没事儿的,有我在呢!不怕,听话……”

过了好一会儿,耳朵里的声音渐渐消散,脑海里的各种浮影也默默退去,狂跳不已的心脏也渐渐趋于了平静,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终于有种找回自己的感觉了。

“好点了吗?”江应谋温柔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

她缓缓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正贴在江应谋宽厚的怀里,像只受了伤的小壁虎,紧紧地贴着,几丝湿漉漉的发丝也像受了惊吓似的凌乱地贴在她灰白如土的脸颊上。

天,怎么每回失控伤心后自己都在这男人怀里?是自己真的离不开斩不断,还是这男人对林蒲心这个村女太好了?

还有,刚才是怎么了?一瞬间仿佛失控了一般,什么都控制不住了,大脑,双手还有那怦怦直跳的心脏。

难道自己压抑得太久,病了?

“是我刚才说的话吓着你了?”江应谋双臂环绕,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