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相是个大忙人,郑氏特地差人请了他一趟,他却直到人定时分方才来了。

“对不住,有几件棘手的事要处理,耽搁不得。”沈相客气的说道。

郑氏等的已有几分着急了,脸上却不肯显露出来,笑道:“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些家常罢了。”知道沈相一直忙这时候,晚饭也没有好好吃,便命侍女摆上了沈相爱吃的菜肴,烫了米酒,亲手为沈相斟上。

喝了两杯酒,郑氏便冲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会意,悄没声息的退了出去。

郑氏叹了口气,“相爷,我前天才去看过婳儿,她神色不大好呢。原本白皙莹润的小脸蛋,现在瘦得只有巴掌大,脸也黄黄的,没什么光彩,唉,我看在眼里,心里别提多难受了。相爷你说,咱们婳儿怎么会落到这一步呢?她是沈家最璀璨的明珠啊。”

说到动情处,郑氏滴下泪来。

对沈明婳这个孙女,她是寄予厚望的,也确实疼爱了这么多年,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莫说沈家的明珠了,便是京城的明珠,大夏王朝的明珠,又能如何。”沈相心平气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她是修德王的王妃。”

沈相的神情和声音太过平静,反倒让郑氏没了主意。

“相爷,婳儿还有希望的,你说是不是?”郑氏低声说道:“修德王又怎么了,只是暂时降爵罢了,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的。怀远王也曾经被降爵,而且这都四五年了,皇帝陛下根本没有替他改封号的意思。那又怎样?怀远王还不是在朝中一步一步培植起了自己的势力么?相爷,只要冯家不倒,郑家不倒,修德王便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啊。”

诸皇子相争,其实修德王真是得天独厚,与众不同。他母妃出冯家的姑娘,冯家和郑家是姻亲,郑皇后已经薨逝,等于冯、郑两家出于家族利益都会全力支持他。更别提他还娶了沈家的明珠沈明婳,冯家、郑家再加上沈家,这样的势力,朝中谁人能比。郑氏看来看去,觉得修德王不过是暂时失了皇帝的欢心罢了,如今先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以后重振旗鼓,再整山河,指日可待。

“你真是郑家的好女儿。”沈相微晒。

郑氏有些着急,“我也不全是为了郑家,更是为了婳儿。相爷,难道你就不疼爱婳儿么?她是咱们精心培养了十几年的孙女啊,她从小便出色,聪慧过人,才名远播,她命中注定不会只是修德王妃的!”

“命中注定不会只是修德王妃。”沈相品味着郑氏的话,“那么,你说她会是什么呢?”

郑氏面色一冷,“这还用问么?咱们都是心知肚明。”

如果不是对沈明婳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如果不是盼着沈明婳有一天能登上皇后宝座,沈家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培养沈明婳,为她造出京城明珠的声势呢?

沈相拿着手中的酒杯端详片刻,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今时不同往日,修德王固然不是精明强干之人,婳儿也是既没有定力,又没有心计,令人失望。你说说,这做正妃的怀着身孕,不好好养胎,去和个侍女争的什么风,吃的什么醋?因为一个无足轻重、不值一提的侍女,竟然弄的自己小月了,没了孩子。愚蠢,真是愚蠢!”

他眼神冷冽,脸色也阴沉下来。

他对修德王和沈明婳的失望是一样的。这一对夫妇,没有一个可以担当重任,没有一个值得沈家倾力扶助。

“这也怪不得婳儿。”郑氏忍不住为沈明婳说话,“这事真是修德王不对。哪有不经妻子同意,便要了她贴身侍女的道理?他做王爷的要纳美人,尽管纳,可主意打到明婳的丫头身上,未免太不堪了!”

“他不堪他的,婳儿要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沈相重重把手中酒杯放到桌上,“她怀着身孕,还有什么比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难道她不明白,就算修德王暂时失了陛下的欢心,只要过几个月她生下白胖可爱的婴儿,陛下见到孙子,从前的事便会烟消云散了么?她倒好,为了置气,把孩子弄没了!”

想到沈明婳的不明智,沈相真是心头火起。

他曾经对这个孙女寄予很大的期望,但是现在看来,沈明婳不过是个平常的女子罢了,不堪大用。

“这不是明婳的错……”郑氏替沈明婳叫屈。

沈相抬手制止她,“你不用再提修德王的不堪,这些我知道。修德王德行有亏是真的,可是婳儿遇事不冷静,处事不妥当,也是毫无疑问的事。”

“所以,相爷的意思是……?”郑氏用探询的语气问道。

沈相语气淡淡的,“婳儿安心做她的修德王妃便是。”

郑氏脊背发凉。安心做她的修德王妃,这就是说,沈相以后不会再扶持修德王,要另起炉灶了,也就是说,沈明婳被抛弃了,已经成了一枚无用的弃子……

“不,婳儿命中不该只是个修德王妃。”郑氏大为不甘,语气激动起来,“相爷,她不是这个命!”

沈相咪起眼睛,“那她该是什么命啊?”

郑氏犹豫了下,终究还是鼓足了勇气,“贵不可言,母仪天下。”

“何以见得?”沈相身子向前倾了倾,盯紧了郑氏。

郑氏眼光闪了闪,“总之这是一定的,确定无疑。”

“确定无疑?为什么?”沈相追问。

郑氏犹豫不决,不肯开口。

沈相蓦然道:“你既不想告诉我,也罢,我便不问。那么,当年123言情侯为什么把三名匪首的人头送了给你,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原由么?”

郑氏陡然色变,尖声道:“你提那个做什么?都多少年的旧事了,你提它做甚?提它做甚?”

沈相看着她冷笑不已。

郑氏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恨恨道:“我不过是听信谗言,一时糊涂,才会做出那件事罢了。他的女儿女婿、外孙子外孙女明明一个不少,一个也没死,却恁地记仇,装了人头给我……?”想起当年123言情侯命人把三个木匣子放在自己面前,一个挨一个打开的情景,又是害怕,又是痛恨。

她害怕那血淋淋的人头,痛恨123言情侯不顾亲家的情份,这般恐吓于她。

“你听信了什么谗言?”沈相抓起她的手臂,问到她脸上。

郑氏感觉一股冷幽幽的寒意扑面而来,心中惊恐,打了个冷战,低声说道:“也没什么了,不过是些混账话,说婳儿的命格贵不可言,可惜被林昙挡了好运道。若是除掉林昙,婳儿便……”

“便能做皇后了,是不是?”沈相柔声问道。

郑氏硬着头皮道:“是。”

沈相慢慢放开她,“因为一句谗言,你便收买匪徒要杀林家全家,你可真是胆识过人啊。”

郑氏听出他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不由的恼羞成怒,大声说道:“那又怎么了?我还不是为了沈家着想!不为沈家能出个皇后,我能做这种事么?”

“愚蠢,妇人之见。”沈相摇头。

“最愚蠢的是,一个人也没有杀掉。”沈相想到这一点,更是摇头。

郑氏还在气恼之中,沈相的话她竟然没有听到。

“你当年办的这件蠢事,给沈家树下了强敌。”沈相越想越恼火,“林昙如今成了皇长子妃,123言情侯知道的事,林昙迟早有一天也会知道。沈家和怀远王府算是结下了深仇,可是这结仇的来由竟然是一句谗言,唉……”觉得这件事十分荒谬。

郑氏不服气,“怎么便是和怀远王府结下深仇了?林昙只是王妃罢了,你若觉得设法对付怀远王实在太难,咱们想法子离间怀远王和林昙不就行了?这世间的男人就没有不爱美色的,怀远王成婚没几年,林昙又还年轻娇艳,等再过几年她生孩子多了,操心多了,人老珠黄,色衰爱弛,到时候给怀远王送上几个知情知趣的美人,我就不信林昙不失宠。林昙一旦失宠,怀远王还会和咱们计较那些陈年旧事不成?你啊,也是为人太小心了,还在忧虑这个呢。再说了,我觉得123言情侯知道归知道,未必敢说出来。你想啊,罗纾是他女儿,罗绬难道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伤着哪个,他都不忍心。”

沈相苦笑,“若放在平时,自然是伤着哪个他也不忍心,可若是到了生死关头呢?他总要选一个的。你睁开眼睛看看,他都因为原配所留下的一儿一女把继妻关起来了,难道还指望着到时候他能偏心罗绬?”

郑氏呆了呆,生出悔意,“唉,我一直以为他偏心的是罗绬,才会想为雍儿聘下这个媳妇的。如果早知道他更钟爱罗纾,当年我便……唉,若是不换人便好了。”

沈老相爷和罗老侯爷曾是莫逆之交,为孙子孙女许下了口头的婚约。到了沈雍长大成人,郑氏其实更愿意聘娶自己娘家侄女为儿媳妇的,不过123言情侯威名赫赫,美名远扬,娶罗家的姑娘当然也不错。郑氏眼皮子浅,明明沈雍和罗纾年貌相当,她却想着罗纾不受123言情侯待见,不爱要,和萧氏商量之后,改成了罗绬。

当年以为是沾光,现在看看,其实是吃亏了。

不光郑氏后悔,沈相也是心中烦恼。沈雍不止一回问过他,为什么罗家明明有长女,却要聘了次女,自从沈雍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沈相便知道罗纾一定是个好姑娘-----成婚之前沈雍毫无异议,成婚之后却有了这个疑问,如果不是在123言情侯府见到了罗纾,知道了罗纾的好,又怎会生出这个念头呢?-----可是木已成舟,媳妇已经娶进门,换不了了。

“为谣言所误,为谣言所误。”沈相感慨。

“我也是听信了谣言。”郑氏也推脱道。

沈相心中不满。他觉得他可以算是被谣言害的,郑氏这么说却很不妥。为什么呢?他是男人,不方便把罗纾和罗绬叫到面前细细观察,郑氏却是可以的。但是她没有,她也是听了听谣言,又看着罗绬似乎更得宠,便把儿媳妇人选由姐姐换成了妹妹。

“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从前的事就不提了。”沈相疲惫的挥挥手,“让罗绬时常回123言情侯府看看,在123言情侯面前尽尽孝心,他看在女儿的份上,也会绝口不提旧事。”

“提也不怕。”郑氏还嘴硬,“就算怀远王知道了,能把我怎么着?我可是郑皇后的姑母,就连陛下见了我还礼敬三分呢。”

“郑皇后。”沈相苦笑。

郑氏来了精神,“陛下对郑皇后一往情深,为了她不立继后,这些年对郑家多照顾啊。”她说着话,挺直了腰身。

沈相若有所思,“当年陛下有了不立继后的话,我首先想到的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