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音低下头去,掩去唇边的自嘲。

可不就是痴儿吗?

他早该想到的,哪怕清慈师伯修持的是药师道,可他始终是一个僧人,他最根本的衣钵,再如何也不会是现在在他手上的这《万药谱》和炼丹炉,而是他本身的佛学传承。

炼药治病不过是他普渡众生的手段而已。

净音想到净涪,这个和他同时得到这一枚药师王佛琉璃佩的同门小师弟。他脸上肌肉动了动,不知该为他的这个小师弟的灵敏聪慧欢喜,还是为自己的愚蠢痛苦悲戚。

清笃禅师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冷静下来。

在这间只有清笃禅师和他的内室格外的安静。这股安静非是因环境的无声而让人从心底生出的安静之感,而是从对面的清笃禅师身上散发至整间内室的来自心头的安静。在这一股安静渲染下,净音竟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他垂下眼睑,默然静坐,呼吸平稳轻缓,渐渐的连带着刚才褪去所有血色的脸庞也都染上了一丝红晕。

清笃禅师心底无声地笑了一下。

待到净音彻底平静下来以后,他向着清笃禅师合十一礼,恭敬而感激地道:“多谢师伯。”

清笃禅师却是未动,只问他:“你可悟了?”

净音倒也诚实地摇了摇头:“弟子尚未了悟。”

这是实话,清笃禅师当然知道。净音如今只是想明白了他手上的那三样清慈禅师的馈赠其实分别表示了清慈禅师的三样传承。《万药谱》代表的是清慈禅师的药学,炼丹炉则代表了炼丹术,而剩下的最后那一枚药师王佛琉璃佩,自然就代表了他的佛学。

饶是这会儿净音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想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以平复心底重新掀起的那些微澜。

明明清慈禅师已经将这枚药师王佛琉璃佩给了他,他却只关注着那部《万药谱》。如此机缘,他却生生自己错过。

清笃禅师看了他一眼,又问他道:“你待如何?”

净音沉默半日,目光在清笃禅师手上的那部经文上停了许久,最后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弟子愿入红尘磨练。”

是磨练,而非历练。

清笃禅师听得清楚,却面无表情。

磨练与历练确实只是一字之差,但其中意义却全然不同。历练或许只需经历,但磨练却需要打磨。

一句话说完,净音闭上了嘴,不去尝试说服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看着他,并不说答应与否,而是问他:“你可曾有对你师弟生出怨嗔?”

哪怕清笃禅师这样毫无遮拦地直接询问他,让他同样无法遮拦地直视他自己的内心,清笃禅师看着净音的眼神还是柔和宽慈不带丝毫恶意。

净音沉默片刻,脸上闪过难堪愧疚,最后却全都化作了坦然。他点了点头,承认道:“有。”

清笃禅师点点头,还问:“现在呢?”

净音还是很诚实地再一点头,道:“尚未化去。”

就算净音知道净涪没提醒他背后一定有缘由,就算净音清楚净涪不是那种看不得别人好的人,净音还是对净涪生出了一丝怨嗔,甚至是怨憎。

净音只觉得他就双足□□地站在一处水池里,眼睁睁看着那处水池里污浊的池水淹没他的脚踝,不急不缓地攀上他的膝盖。他的头脑无比清醒,眼底更是一片清明。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但他这会儿却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不去做,只看着那污水将他的整个膝盖也一并盖去。

他修的本就是微,要在人心微妙间证见我心光明。可此时此刻,哪怕他神智清醒眼中清明,心头的光明也似是被一整片厚重无比的乌云遮隔吞噬。

他知道,这是他心底迷障越来越重了。可他就是什么都不想做。他觉得自己似乎再如何挣扎,也始终会被那一片污浊池水彻底吞噬。

他似乎注定无法挣脱,他似乎必定沉沦。

这就是迷障,这就是心魔。

清笃禅师脸上表情一正,抬起手往外头那层层立立的书架一指,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净音一时似乎也真的无法从那迷障中走出,竟然答道:“手指。”

清笃禅师也不生气,还问他:“手指方向的尽头呢?”

净音这会儿回过神来了,他想了一下,低头道:“佛藏。”

清笃禅师点了点头,再一次问道:“阁中藏有佛藏,那你可知道,佛藏中有多少部经书?”

净音毫不迟疑地答道:“十二万八千二百一十四部。”

十二万八千二百一十四部,这是妙音寺藏经阁目前所收藏的佛经,包括填充的经义、讲集等等的数目总和。

清笃禅师却还是问道:“佛藏中有多少部经书?”

净音愣了一下,他转过头去往外头看了一眼,确认他离开之后藏经阁里没有再收入任何一部经书,便又再一次肯定地答道:“十二万八千二百一十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