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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在男人对面坐下,看着他有一回没一回地吃面, 吃得甚是没有滋味, 又见他额间不自觉叠起的峰峦,终于心软。

“唉......”

这长长的一声叹息在蒙蒙夜色中响起, 又轻又重。

男人茫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妇人。

妇人也正望着他,摇曳朦胧的烛火下,这张熟悉至极了的面容今日里格外的让人软和。

他似乎是知道妇人想说什么, 当即张了张嘴,就想要先跟妇人说些什么, 但也还是被妇人给抢了个先。

“我其实觉得, 还是可以再帮一帮......”

面摊上的那些事情,以及他们一家跟赵老头之间的恩怨纠葛,净涪佛身只是略略留意了一下, 又顺着那对夫妇之间的因缘找到那个大禾, 然后在暗地里给他点上一点作为印记,便没再多关注了。

夜色渐降, 他简单地寻了个地方完成当日的晚课。

结束晚课后,他又誊了一部《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以补充自身库存。待到一部佛经完成, 他才站起身, 准备继续去寻找下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

刚要灭去篝火, 擎灯上路, 净涪佛身却又忽然停下了动作。他转过身去, 望入面前的夜色中, 准确地找到正往这边过来的青年沙弥。

“净尘师弟。”

净涪佛身话音刚落, 那道身影就真正地落入篝火火光范围内,将那一张面容的五官照得清清楚楚的。

来者也不是别人,却正是净尘沙弥。

净尘沙弥见得净涪佛身,先躬身合掌礼拜道:“净涪师兄。”

虽然在前几年,净尘沙弥还是净涪佛身的师兄,但在几年后的今天,还没能领受比丘戒的净尘沙弥却还得称呼净涪佛身一声师兄。

净涪佛身肃容回了一礼,才笑着道:“数年不见,师弟你也终于站在门槛边上了,恭喜。”

这么十来年的时间过去,当年也代表着妙音寺一道参加竹海灵会的净尘沙弥终于站到了十信完满的境界,只待一朝明悟,窥破界限,由十信进十住,就可以领受比丘戒,成就比丘阶位了。

对于自己的情况,净尘沙弥确实也还算是满意,他笑着谢过净涪佛身时,脸上的笑容也很是真切。

和净涪这样的非人比,他自知是无论如何都比不过的,所以净尘沙弥也从来都没想过拿自己的进度来跟净涪佛身比较。故而在面对净涪佛身的时候,净尘沙弥从来都坦诚而自然地承下师弟的称呼。

两人寒暄过一阵,算是叙过旧之后,就开始商议正事。

“师兄你这是又要上路了?”

净涪佛身点头答道:“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且还剩有四份贝叶散落在外头,我得抓紧时间。”

净尘沙弥忍不住叹道,“希望还能来得及。”

他也是领了寺中诸位大和尚法旨出寺的,正正准备负责起这一段界域里的施经、结社、开光等等诸事,要护持这一县之地的安危,自然是清楚世间境况变化的,心中不免苟苟难安。

净尘沙弥走的是苦修道,可他能坚忍百苦,却也实在是不忍见百姓困顿难安。

他看向净涪佛身,“我才刚到的时候,见师兄正收起身侧物什......”

虽然净尘沙弥确实是刚到的,但他眼力不错,哪怕是在夜里,哪怕间隔了相当的一段距离,他也早早地就看见了净涪佛身的动作。

“师兄刚才可是抄经了?”

净涪佛身点点头。

篝火映照下,净尘沙弥的脸皮有些发红。

“师兄你能不能......能不能匀一些经书给我?”

不是他自己抄的和他从妙音寺里带出来的佛经不能用,而是他知道他手里头的这些佛经都比不上净涪佛身手里的好用。尤其是那些出自净涪佛身手笔的佛经,更是比他们这些师兄弟手下的强上三成,或许还不止。

净尘沙弥难得在这个地方上遇见净涪佛身,自然不肯错过这个机会。

净尘沙弥似乎也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份——毕竟他才刚也看见了,净涪佛身根本就是在偷空在抄经。于是他紧接着又飞快开口道:“一部就可以了,不必多,一部就够了。”

净涪佛身笑着拦了他,转手从随身褡裢里捧出那一部才刚完成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递过去,还问道:“一部就够了吗?”

净尘沙弥哪儿有脸要求更多?他点头道,“一部就够了,多谢师兄。”

而且......而且今日他开了这么一个头,日后净涪佛身到了各处,怕还得将手里的经书一部部散出去。

净尘沙弥猛然想到这一点,连那部送到手边来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都不敢接了,整个人又往后退出一步,“不了不了......我才想起《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我从寺里领了不少出来,满满的一褡裢......已经够用了,师兄还是自己......”

寺里一直关注着净涪师兄的动向,《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对现下景浩界状况的神效也是在最短的时间里就得到寺里的诸位师叔伯确认的。之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才让他们师兄弟各自下山,奔赴各处地界镇压诸地,主持各项事务,并不是寺里动作缓慢,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而是为了筹备。

这筹备的动作并不仅仅只有他们这些沙弥为各项事务做准备,还有诸位师叔伯。

这段时间以来,为了得到威力最大神效最强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满寺上下,没有一个不是在极力调整自己状态,处处准备到最好的。

准备的时候用心,动作的时候快速灵敏,得到的结果自然就相当的喜人——他们师兄弟的随身褡裢里,每一种等级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都给备上了的。

净涪佛身上前几步,将手里的经书直接送到了净尘沙弥手里去。

“经书够用自然是最好的,但要是中途有些什么事情,也好有一部经典备用......”

净尘沙弥看了看净涪佛身,再不迟疑,端正了脸色,抬起双手恭敬接过经文,又深深向着净涪佛身躬身拜下,“多谢师兄。”

虽则一句话只有简单的四个字之外再无其他,净涪佛身却知晓这句话的厚重。

他无言合掌回礼。

见净尘沙弥沉默着将手中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收起,净涪佛身顿了一顿,忽然问道:“师弟可知道这是哪里?”

净尘沙弥有些莫名,不过他也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莫国。”

净涪佛身点点头,“那师弟可曾听说过清慈师叔?”

净尘沙弥恍然大悟,他合掌向着西天的方向拜了一拜,才回身问净涪佛身道:“可是编写《万药谱》的那位清慈师叔?”

净涪佛身点点头。

净尘沙弥又是躬身跟净涪佛身拜了一拜,“多谢师兄提点,师弟知道该怎么做了。”

确实,明明附近就有一座走药师道的师叔道场,他倘若能从中得到些帮助,这一片地界上的百姓或许就能少受些苦楚。

净涪佛身见他是真明白,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又在这篝火下谈论了一回,净涪佛身才跟净尘沙弥辞别。

净尘沙弥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拦了净涪佛身这么长时间,不免又惭愧道:“净涪师兄......”

“是我许久未见师弟,一时便聊得久了,”笑着摇摇头,净涪佛身将此间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又道,“竟然不知道都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净尘沙弥沉默摇头,亲自将净涪佛身送出了一段路,才站在原地,看着他擎着油灯在黑夜中步步前行。

“南无阿弥陀佛。”

辞别净尘沙弥之后,净涪佛身自然是继续往前行进的。而自他遇到净尘沙弥之后,一路走过来,净涪佛身又接连遇上了好几位出自妙音寺的青年沙弥。

这些青年沙弥修为和净尘沙弥一般上下,都是十信完满的境界,只差一步便能踏破藩篱,晋入十住比丘境。

不过这些青年沙弥虽然都是出自妙音寺,但和净涪佛身却不太熟,很多都只是一面之缘,有的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只偶尔听过他们的名姓。

对于这些青年沙弥,净涪佛身都是一视同仁,没有太过亲近,但也不算过分疏离,双方之间的距离被净涪佛身把持得恰到好处。

那些青年沙弥也没有太过打扰净涪佛身,若净涪佛身在当地有所停留,他们便会上前问候一声,闲聊得一阵,若是没有,他们也就只是简单地送一送,直到净涪佛身离开他们驻守镇压的地界。

饶是这样,这些青年沙弥们也已经很是满足。

对于这些青年沙弥,净涪佛身只是笑笑,便又继续往前走。

他这样脚步不停地往前行进,竟然还能分出身去,趁着净涪本尊从定境中清醒的空闲时刻,将他这边得到的消息送到了远在混沌岛屿之上的净涪本尊手中。

净涪本尊查看过净涪佛身递过来的消息之后,又挑拣出一些消息送到左天行那边去,自己才开始查看安元和的情况。

安元和身侧跟着净涪佛身的金身虚影不说,安元和本身也对净涪本尊很是信任,基本没有设防,所以哪怕安元和此时身在茫茫混沌海中,寻常人用寻常手段难以真正确定安元和的行踪,他也还是顺利地探查到了安元和的情况。

这边净涪本尊在仔细确定安元和的状况,那边左天行得到消息后,确实先皱了眉头,然后就停下他自己的动作,直接找到了皇甫成。

他死死地盯着皇甫成,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如果情况有变,你被逼到了绝境......你会想要做什么?”

最近一直很安分的皇甫成忽然被左天行拉到一边,死死盯着问上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开始是真愣住了。

但比起以前来已经是大有长进的皇甫成看着左天行这难看严肃的脸色,猜到了什么。

他心脏骤然失律,只有两个字一遍遍重复着出现在他的脑海。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