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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里的饭桌, 真少有安静的时候, 尤其是一堆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就更是热闹。

可是这时候,曾家饭桌上坐着一个僧人, 一个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僧人。所以情况就很不相同了。

哪怕这位年轻的僧人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看着也很可亲很大度, 轻易不会跟他们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结果也还是一样。

一整顿饭食下来, 除了最开始的时候曾老头子和曾大壮各自劝了两句之后, 这桌上就再没有人开口了。也因此,曾家这一家子,明明就不是些讲究饭桌上规矩的人家, 明明平常吃饭的时候都总会有些不大不小的毛病, 但他们却愣就是在这一顿饭的时间里,将自己换了一个模样。

净涪佛身明白他们的心意, 却无法开口言说, 只能心领。

被曾大壮请回来掌厨的那位厨娘跟曾老婆子坐在厨房里,挤在一张矮几上端碗吃饭。

不是净涪佛身计较这些有的没的,而是他们村里就是有这样的一条规矩。他们村里的男人家请客回来吃饭,女人和孩子不能上桌,所以厨娘跟曾老婆子也就在厨房里作伴了。

开始的时候, 厨娘还想要多看外间坐着的那位年轻僧人几眼,但到得后来,她就没有这个想法了, 反而很有点庆幸。

曾老婆子竖着耳朵听了听外面动静,见得厨娘的脸色,不由得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两眼。

厨娘瞥见,嗤笑一声,答道:“要我也在他们那一桌,一定也得像他们那样吃饭,可这不是遭罪呢么?”

遭罪?

曾老婆子心里摇头,就为着那位年轻僧人治好了他们家大壮,别说只是陪着吃了这么一顿饭,就是要他们做再多他们也没二话。也就是这黄家小媳妇了,因着手上的这一门厨上活儿,还没遇上什么跨不过的坎儿,不知道这里头的轻重......

这一顿对于曾家两父子有些局促有些艰难但又无比甘愿的饭食就结束了。

等到曾老婆子收拾了饭桌之后,曾老头陪着净涪佛身在炕上坐,曾大壮自己去洗了换回来的水果,拿碗装了端上来请净涪佛身吃,另还要去给他们端茶水。

净涪佛身摆摆手,示意这些就足够了,然后又一指曾大壮先前的位置,让他坐下说话。

曾大壮犹豫了一瞬,又看了看净涪佛身的脸色,也只能在他父亲侧旁上的自己那位置坐了,他落座后,却是正正对上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看他坐下,点头笑了笑。

然而,哪怕这炕床上坐了三人,一时也还是安静得很。

净涪佛身自他们初见起就始终没有出声说话过,这时候自然也不能指望他。曾老头倒是想要说些什么,但他向来沉默寡言,说了两句话后就没有后续了。所以这一张炕床上,曾大壮左看看右看看,只能硬着头皮接过了打开话题的任务。

可是,曾大壮自己那二十余年的人生经历摆在那里,还是今日才经了净涪佛身手恢复的状态,又能有什么事情能拿出来跟旁人说的呢?

没奈何,曾大壮也只能将自己今日里转过村子里时见到的听到的挑挑拣拣地找出一些来,打破这内室里让人坐不安稳的安静了。

到底是父子,曾老头虽然只在旁边坐着听,偶尔也还是会插上一两句话,问一点问题,给曾大壮搭话。

净涪佛身听着,并没有因为曾大壮说的都只是些村头村尾的鸡毛蒜皮小事就变了脸色。偶尔,他还会跟随着曾大壮和曾老头说的话做出反应。

譬如,点点头或者是摇摇头什么的。

不过即便是他摇头的时候,他脸上也没有什么厌恶、冷淡的情绪,而是带着点无奈的悲悯。

净涪佛身的这些反应,安抚了曾大壮和曾老头开始时候忐忑的心情,也让他们渐渐地放开来了。

放开来的曾大壮说完了村头村尾的那点儿事情,一时竟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但幸好,净涪佛身方才的那些反应定了他的心。

他已经能够确定了,面前这个年轻僧人其实并不介意他说的什么。

所以想不出自己该继续说些什么的曾大壮顿了一顿后,索性就说起了他自己、他们家,以及他的老爹老娘。

曾大壮真的没想过要跟面前这个神通广大的年轻僧人求些什么,所以他说起他自己的时候,话音里就没有了愁苦的意味,而是感激的、慨叹的以及向往的。

他想要好好地跟他老爹学做木工。他还没生病的那会儿虽然年纪还很小,但他爹当时已经带着他一一摸过木工工匠的那些工具了。他还拿着一些小刀小刨头自己做些小玩意玩,虽然那些小玩意做工都不算很细致,但曾大壮觉得......

说到这里,旁边只在偶尔时候搭过两句话且一直低头摩挲着炕桌边沿的曾老头忽然抬起头来,相当骄傲地接过话头道:“他那会儿做的那些小东西,比我小时候刚刚开始时候做的东西,要好。”

被半途截去了话头的曾大壮也不恼,憨笑着挠了挠头。

净涪佛身还是没说话,但听得曾老头这句话,他脸色正了正,点得一下头。

曾老头见得净涪佛身信了,咧着嘴笑了一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还缩了回去,还低头去看炕床上的炕桌,还拿着手指去摩挲着那木质的纹路,仿佛这张他自己亲手打出来的炕桌就是个了不得的稀奇宝贝一样。

曾大壮略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净涪佛身一眼,原本就还挠着他头的手指又再使力挠了一下,才终于收了回来。

边将手收回膝上,曾大壮边又拿过了话头。

开始还只是些琐碎的小事,但后来曾大壮渐渐地就说到了他自己身上。

“我其实还想着......”他有点迟疑,还有点心虚地瞥了瞥他旁边的老爹,“先......不......成亲的......”

他吞吞吐吐的,总算是将他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也如他所料想的那般,旁边原本还安静听着的曾老头一时就怒了,他猛地抬头,瞪着眼盯着曾大壮,声音是他这一辈子都少有的尖锐刺耳,“你再说一遍!”

曾大壮低着头沉默。

曾老头这时候是真顾不上对面的净涪佛身了,他死瞪着曾大壮,喝道:“你刚才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净涪佛身才刚抬了抬手,想要先安抚了曾老头,让曾大壮将他自己的考量说出来。但他的手腕不过才动了动,内屋隔着的厚重草帘子就“刷”地一下被人掀起,一道同样瘦削的身影从那边蹿了过来。

那人伸手一揽,先就将曾大壮护在了怀里,然后才侧脸去看着曾老头,用比他更尖锐更刺耳的声音反喝道:“曾二山,你是个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为什么骂大壮?!啊?你为什么骂他?!”

是曾老婆子。

曾老婆子确实瘦小枯槁,但她那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不单令直面她的曾老头一时哑言,就连旁边的净涪佛身也都多看了她一眼。

也许,这就是母亲......

净涪佛身看着面前的曾老婆子,忽然想起了十余二十年前,也是这样护着他的沈安茹。

尽管那个时候的程涪其实真没有旁人看着的那样软弱无力,但沈安茹就是硬生生地拦下了所有冲着他去的恶意。哪怕那些人,也包括了沈安茹的公公婆婆和夫婿......

净涪佛身在一旁坐着,安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心中也升起了淡淡的思念。

身在程家的净涪本尊能察觉到佛身那边传来的淡淡感念,看了坐在他对面的沈安茹一眼,眼睑忽然落下。

沈安茹察觉到净涪的异样,连忙凝眼看去。

她没有修为,不知道净涪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所以完全不敢打扰,只能干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等着。

不过幸好,她也没有等多久。

或者说,其实就只是睁眼、闭眼的那一小会儿工夫。

净涪很快就睁开了眼,迎上她的视线。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担忧,他还对着她笑了一下。

沈安茹愣了一愣,慢慢地也笑了起来。

沈安茹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此时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净涪,其实和前一刻坐在她面前的那个净涪有些许区别。

当然,这两个有些许区别的净涪,其实也都是净涪,也还都是她的儿子。

净涪本尊坐在曾家的炕床上,目光平淡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场注定了结果争吵。

说是注定了结果,其实也真的是很明白。

疼爱着孩子的父母,总是拗不过孩子。

曾老头憋气了半响,虽然还是顾虑着面前的婆娘,也仍然拿出了他少有的强硬,怒答道:“我为什么骂他?啊?你问我为什么骂他?你问问他,你自己问问他!”

曾老婆子看着就只是声音放平了一点,怒火还是不减的曾老头,心里也是真有些犹疑。

她家老头子什么样子的,她清楚。如果真不是大壮闹出了什么大事,他早服软了,哪儿还会是这么个气闷的样子?

曾老婆子还在想着呢,被她护在身后的曾大壮就伸手压下了还护着他的手,低声道:“娘,这事,不怪爹......”

曾老头哼哼了两声,没说话。

曾大壮心里的考量,净涪佛身和本尊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其实还是为的曾老头和曾老婆子两人。

曾家现在什么样的家底,曾老头知道,曾老婆子知道,便连一直天真纯挚的曾大壮其实也清楚。

哪怕曾老头和曾老婆子都是勤快人,从来不偷懒,不耍赖,家里年年都有进项,可因为曾大壮一人,这家里的进项就都得花费出去,少有能积攒下来的。

这其实还不打紧,钱财的事情,再挣总还是有的。何况曾大壮他已经好了,填补了家里的那个无底洞,还多了一个壮劳力,曾家能喘一口气了。

真正让曾大壮心惊心悸的,是曾老头和曾老婆子的身体。

他病的那么二十余年,他老爹他老娘根本就是憋着一口气撑过来的。

为了他节衣缩食,为了他每日早出晚归拼了命地干活挣钱,为了他熬成现在这个干瘦的模样......

现在打眼一看他们,确实是不错,精、气、神很足,比他们这二十年的任何时候都要足,让人觉得他们精神,觉得他们利索。可是......

曾大壮自己看着心惊啊。

他没学过医术,不懂医理,不知什么样的身体是好的,什么样的身体又是坏的。但他看着自己爹娘,就觉得......

他们跟个纸皮灯笼差不多了。

就靠着一口气撑着,内里什么的其实都是空的。等到什么时候纸皮被戳破,人也就......

曾大壮不敢想。

他知道自己的爹娘还想拼一把,要给他多攒些银钱娶媳妇生孩子,要让他成家,让别人知道,他曾大壮不差别人些什么了。

可是......

曾大壮怎么能眼看着自己老爹老娘为了那点银钱拼尽最后的那一点气?

他二十余年这么靠着爹娘走了过来,好不容易等到了清醒的这一日,却没给爹娘过上什么好日子就要给他们送终?

他不是水蛭!

曾大壮狠狠地抹了一把泪。

净涪本尊看着抹泪的曾大壮,心底那一刹那间,也闪过些怅惘。

若子欲养而亲不待......

净涪本尊轻轻地闭了闭眼睛。

他闭眼闭得一小会儿,再睁开眼来的时候,却是将目光往侧旁挪了一挪,看到了听着曾大壮的话掩面哽咽的曾老头和曾老婆子。

他那目光蜻蜓点水一般地掠过曾老头,停在了曾老婆子身上。

依稀的,他看到了另一张熟悉且温柔的面孔。

若是沈安茹......

沈安茹不同于曾老婆子。沈安茹衣食无忧;沈安茹身体一直康泰稳健;沈安茹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程沛陪着她,护着她;沈安茹......

但真正说起来,沈安茹其实和曾老婆子也像。她不是不想每日里都能见到她的孩子,不单单只有程沛;她不是不想尽她的能力给予她的孩子们他们想要的东西;她也不是不想护持着她的孩子们走过一段人生路,无论那段路途是平坦还是坎坷......

她想的,她都想的,可是她没有那个能力,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放手。

她只能放手,让她的孩子们自己去走他们的路;她只能安静地停留在原地,等待着她的孩子们偶尔一次的归来......

她不曾怨怼,更不曾悲啼哭泣,就仿佛她从不曾惦念牵挂过一样。

因为她知道,她无比清楚地知道,一旦她怨怼,一旦她悲啼哭泣,她的孩子们也都会知道。他们会挂念着她,会忧心着她。

可是,她的孩子们正在摸索着行走的那条道路是如此的崎岖坎坷,一步行差踏错......

好些,自此再无进境,原地踏步;差些,从此沉沦堕落,粉身碎骨。

她如何舍得?!

她的孩子们个个惊艳绝才,灼灼耀目,她怎么舍得因为她而让他们从天际坠落,成为让人叹息不已的流星?

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可能,她都舍不得,也不敢。

所以她笑,所以她平淡安静,所以她从不提起她自己的那些想念,她的那些翻来覆去的夜晚。

她的孩子们回来了,她就去见他们;她的孩子们离开了,她就守在原地,等着他们的回头。

她想要让她的孩子们一回头就能看到她,想要让她的孩子们不要为她挂心。

她都做到了。

她从不将这些话跟她的孩子们说起提起,只将那丝丝缕缕的牵挂惦念揉进了针线里,缝制成一件件衣裳,然后放好,等待着她的孩子们归来的那一日。

沈安茹的日子一日日地走过来,她依旧面无风霜,她仍然面色红润如春花,但在这些时光停留迹象的内里,却也是她一日日随着时光散去的生命力。

哪怕再是保养得宜,凡人,总是有着寿数终尽的那一日,且每一日,都是他们走向那最后一日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