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那日夜里,皇帝与江妃半夜起身在书房叙话,她刚好当值,勉强打起精神煮了浓茶呈进屋中,正好听见江妃对皇帝说:“都说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你就让太子爷去办呗...”后头的话她一句都未听清,中午去广储司领宫人们吃的茶叶,在廊下排队的档口,宫女们闹腾开了,良嫔的丫头梦竹趾高气扬的说:“皇上待我家主子可真是好,昨儿才赏了两匹苏锻,今儿早上又赏了一件霁红釉笔筒哩,说我家主子爱写字,特地命人留的!”

白芨听着刺耳,没头没尾便说:“这算什么?昨儿夜里我家主子跟皇上提了提要让太子爷去办一件事,皇上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倒只是想占上风罢,可话一旦说出去,就跟长了翅膀似的,翻过重檐红墙,飞到有心人的耳里。

白芨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着蓅烟和康熙的面一一禀明了,她额头贴地,泪水涟涟,哭诉道:“奴婢知道错了,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故意要透露出去,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殿中宫人听见动静,皆侧目相望,又都深深把头埋进胸口,躬身驼背,嘘声禁言。

康熙最恨御前伺候之人乱嚼舌根,他脸色阴沉,抿着唇没说话。

这儿是枕霞阁,他想让蓅烟自己惩处宫婢。这十年间,他一步步的教她如何统摄偌大的后宫,教她如何与后妃们周旋,让她在年纪渐长的同时学会一些自保的能力。

蓅烟眉梢挑起,她没有说多余的话,十年的掌权生涯足以让她在面对任何意外都能保持着一份镇定。她问:“可还记得当时在场的宫女有哪几个?”

白芨颤抖着肩膀,思索片刻,说:“有良嫔的宫婢梦竹,佟妃宫里的茶房宫女晴儿,还有乾清宫喂鱼司的两个宫女唤孝儿、梧玛的。”蓅烟与康熙对望一眼,两人心中了然,喂鱼司的人都是御前的,不敢胡说。良嫔的人即便到处说了也无用处。只有佟妃宫里的晴儿,想必与佟国维大肆宣扬蓅烟干政一事有所瓜葛。

蓅烟神思一凛,扬声道:“所有人都听着,白芨办事不力,在我跟前摔了跟头,御前失仪乃大罪过。看在她侍奉我多年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低眸凝望白芨,流露出赫赫威严,“自己去慎刑司领二十板子,服苦役半月后,再允你回枕霞阁往门房处当差。”

她的话里,没有再提白芨乱嚼舌根一事,也算是护了她一回。

白芨明白事理,重重叩首,“奴婢谢主子开恩,谢皇上开恩。”至少还能回枕霞阁不是,总比丢去北五所、浣衣局任人宰割要好得多!

蓅烟又道:“茶房宫女其木格侍奉有功,明儿起就到屋里伺候。”其木格在廊下听闻,欢喜雀跃,伏地跪在门槛外,叩首道:“奴婢遵命!”所谓到屋里伺候的意思,就是顶替了白芨的位置,晋升为枕霞阁四大掌事宫女,自然值得高兴。

夜深人静,康熙命胤祚回房休息,转身时看见蓅烟在吃点心,便笑:“吃什么呢?”蓅烟举举手,说:“糯米莲藕。你要吃吗?”事情真相大白,只要身边的人不是有心背叛,蓅烟都不会觉得难受。虽然处罚了白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偌大的后宫,需要一种赏罚分明的秩序。蓅烟心底,轻轻的松了一口气。

康熙自己扭着脖颈下的玉珠锦扣,“你不怕长胖了?大半夜的还要吃?”

蓅烟心情甚好,几步走到康熙面前,抿唇笑了片刻,突然脚尖一踮,猛地朝康熙脸上哈了一口气,大笑道:“香不香?里面参了今年新摘的桂花!”

康熙可不想闻她嘴里的味道,撇过脸嫌弃的转身就走。蓅烟起了孩子气,追着他一顿乱哈,康熙左躲右躲,两人笑得前俯后仰肚皮疼,“快给朕换便袍,朕要去慈宁宫看看太皇太后!”蓅烟硬是把糯米莲藕送到他嘴边,“吃一口正好填肚子。”

佟妃在慈宁宫迎接康熙的时候,心里很纳闷。人人都说皇帝最近心情甚忧,阴戾得可怕,可她所见到的康熙,分明是笑容满满一副龙心大悦的样子。康熙一进殿便说,“枕霞阁用今年的新藕做了糯米莲藕,里面掺了桂花,入口香甜,你们都尝尝。”语毕,御前宫女提来两只画珐琅八宝攒盒,里面齐齐整整的摆着数块糕点,盒盖一揭,便有桂花清香扑鼻。

康熙径直走进太皇太后寝宫,彼时只有惠妃坐在踏板边打盹,宫女正要唤醒她,康熙做了个嘘的手势,蹑手蹑脚走到床前,看了看太皇太后,又从炕上取了一件夹衫披在惠妃肩膀。

惠妃睡得浅,猝然惊醒,迷糊了片刻,才惊然站起,“臣妾给皇上请安。”她两腿发麻,差点就摔倒了去,康熙长臂一捞,扶在她的腰间,轻声道:“小心点。”惠妃哪里受过此等待遇,记忆里上一次被康熙抱住还是一二十年前没有生养胤褆的时候,她略显慌张拘谨,木头似的站着一动不动。康熙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自然而然的松了手,坐到旁边炕上,从背书小太监的布包里捡出两本文章集,打算通宵守在慈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