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妃在寿康宫给太后请安,和睦融融,一派嬉笑欢声。蓅烟混在人堆里,依旧像个木疙瘩。旁人笑,她跟着干笑两句,旁人奉承太后,她就听着。她也曾努力想插上几句嘴,但每次一张口,太后或是太皇太后就板下脸,太后还好,她不是康熙亲母,后宫里上有太皇太后,下有皇后平妃,她没有当过一日的家。对蓅烟便也没有像太皇太后一样苛刻,有时知道她努力侍奉,也能道句辛苦,让蓅烟欣慰。太皇太后就不同了,她手里有实权,看重门第压根就不同意康熙所谓的满汉一家政策,即便蓅烟拼了命的讨好,也于事无补。

大概要重新投胎才能入她老人家的眼。

蓅烟唯一能做好的,是笑眯眯的喝茶沉思,做出认真听讲的模样,无论谁说什么,都附和几句。乌雅氏最善讨老人家欢喜,跪在太后踏板边,一面侍奉水烟,一面笑言:“等新妃入宫,太后又该辛苦教导了。”太后在烟雾朦胧中,舒坦的眯着眼,她年少守寡,深居后宫以烟为伴,看上去锦衣玉食,实则空虚寂寞,肌肤因为常年吸烟已变得枯黄,露出下世的光景。太后懒绵绵的说:“太皇太后硬朗着呢,有她在呀,我省得清闲。”

人人皆能听出太后话里流露出的不甘之意,气氛一时凝滞,乌雅氏心思一转,愈发笑得浓郁,“太后英明,臣妾等自愧弗如。”宜嫔素来知道人情世故,竟也没听懂乌雅氏的意思,停下与王丽君耳语,怔怔望过来。她唇角敛住笑容,倒想听听乌雅氏怎么圆回去。

“英明?”太后半撑开眼,问。

“人生在世,为的是什么?无非是荣华富贵,儿女孝顺么?太后乃世间奇女子,方能成为一国之后,方能教养出像皇上那般神武的帝王,乐享这太平盛世呀!故而臣妾说太后英明,乃臣妾的典范呢。”她燕子似的叽叽喳喳,说得又快又响,顿时把气氛扭转过来,连蓅烟都跟着众妃嫔迎合,“太后乃后宫典范,臣妾臣服...”

快至午时,蓅烟方从寿康宫出来,简直像打了一场恶仗,又累又乏。

若湘竖起大拇指,“宫里那么多的妃嫔娘娘,奴婢只服德贵人。”又问:“天已晚了,主子不如用了午膳再去探望惠妃娘娘罢。”蓅烟道:“延禧宫不远,我去看一眼就回,她病了好长一段时日,于情于理我都要去瞧瞧。下午慕容医女要给曦儿诊脉,没时间出来。”

半路上两人撞见王丽君与宜嫔手挽手闲散,便忙的行礼招呼,蓅烟道:“你们也是去探望惠主子吗?”王丽君脸上稍有尴尬,讪讪笑道:“我去宜主子屋里坐坐。”

宜嫔亦热情的招呼,“江主子可要去我屋里坐坐?”

蓅烟这才想起宜嫔亦住在延禧宫,与惠妃同住。她对后宫诸事一概不管,至今都弄不清王丽君住在哪宫,也从没关心过。蓅烟到底是仗着有康熙撑腰,对妃嫔们不甚客气,她直截了当道:“听说惠主子病了,我顺脚去看一看。曦儿等我回去呢,便不去你屋里坐了。”

宜嫔讪讪,“臣妾明白,江贵嫔请先行。我与王贵人闲散几步。”

王丽君实在是忍不住了,她从小到大,没把蓅烟放进眼里过,入宫后,形势竟然颠倒过来,叫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她夹着长沙俚语,语气古里古怪,“哎呦,你架子大啦,现在我请不动你了咧。”蓅烟与她打小明争暗斗,谁也不服谁,也懒得理她,亦用长沙话回她:“没空搭起你!”倒像是小女生斗嘴,没轻没重的,好在无伤大雅。

延禧宫没有长春宫大,从小门插近路寻至惠妃寝殿,蓅烟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妃嫔的宫殿也不过如此。花厅分为明间和暗间,格局与枕霞阁差不多,装饰摆设也不差,里面洁净宽敞,就是少了点什么。蓅烟头一回主动探望惠妃,惠妃简直受宠若惊。两人的交往以平妃的授意开始,半假半真的,可惠妃毕竟只是个女人,谁真心待她,她心里怎会没有一点谱?

惠妃合衣半躺在炕边,面色苍白如纸,“上回你送胤褆的袜子正好合穿,你费心了。”蓅烟饮着茶,方才从宫街走过来,风声犹大,她冻得哆嗦,连忙灌茶暖身。蓅烟道:“天气已经凉了,你又病着,屋里该烧些炭火。”惠妃神色滞了滞,去年的银炭早就烧没了,今年的还没有赏,她即便身在高位,没有皇帝恩宠,一切也是枉然。她没有觉得蓅烟失礼,人与人之间说话的时候,不在于说的是什么,更多的其实是语气。

她道:“被子里放了两个铜手炉,甚暖和。”又笑:“等胤褆去上学,你要多来我屋里走动。不然...太冷清了。”说着,眼睛里已经掬起泪光,无限的凄然。

至此时此刻,蓅烟方明白她进屋时觉得少了的那样东西——生气。

对,就是生气。

满屋子的繁花似锦,满屋子的清冷。

没说几句话,蓅烟惦记着要回去给胤曦喂奶,便起身告辞。惠妃亲自送至门口,紧了紧蓅烟的披风,“天气骤凉,你可要小心些,勿染了风寒。”说着,眼里已有了眷恋的神色。

康熙听闻蓅烟去延禧宫探望惠妃,圣心大悦,“惠妃可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