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黑,枯枝乱拂,乌云压近琉璃金瓦,几只雀鸦在院中盘旋嘎嘎四处乱扑。蓅烟头昏脑胀,越睡越觉无力,挣扎了半响,才勉强穿鞋披衣起床。窗外暗沉沉的没有光亮,北风呼啸,似要掀了屋顶去。素兮举着小灯进屋,往四处点燃蜡烛,“该吃晚膳了!”

“等我写几个字再摆膳。”

蓅烟挺着腰蹒跚走入花厅,往书桌前坐下,忽而打了个喷嚏。若湘在点炭火,听见蓅烟声响,咋咋呼呼道:“主子,你怎么打喷嚏了?是不是染了风寒?要不要请御医来瞧瞧?”外头素兮木兮暮秋听见,当是大事,霎时间全部凑进寝屋,一顿七嘴八舌。

“有没有头疼?”

“肯定是火龙不够热乎...”

“若湘,你把那半篓子银炭全部倒进去...”

蓅烟没管她们,歪歪斜斜的照着太皇太后的经书往宣纸上比划,笑着嚷道:“哎呦,没事没事,一个喷嚏罢了,瞧你们紧张...好像我马上要生了似的。”

素兮不知何时已经端来姜汤,几乎要喂到蓅烟嘴里,如果可以替吃,她估计恨不得先帮蓅烟灌两大碗下肚。姜汤里放了糖,甜甜辣辣,味道并不坏。

但蓅烟,就是不肯喝,死活都不喝。

“我要写字!你们几个都别烦我,该干嘛干嘛,二十四小时围着我转,你们不累,我还嫌啰嗦呢。”蓅烟埋头苦写,闷闷的生了气,像是谁欠了她钱。

若湘道:“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这句话大概是数千年流传的名句,总是说的人各种自我满足,被说的人各种嫌弃。蓅烟冷冷一笑,“为我好?真为我好就别逼着我吃药!”

“这哪是药了?”若湘到底气短,语气上先败下阵,几乎是哀求。

“既不是药,为何叫我吃?”蓅烟誓死抵抗,满脸冰霜,没给若湘半点情面。若湘欲要反驳,被暮秋拦住,只听得素兮宛然笑道:“是奴婢考虑不周,主子既不想喝便不喝罢。”

数人一并出去,留木兮在旁侧侍奉笔墨。

若湘眼圈儿发红泫然欲泣,暮秋拉她到歇脚僻静处,宽慰道:“主子没说你什么,你耷拉着脸是想怎样?”若湘睫毛一闪,落下两滴眼泪,勉强忍住哽咽,嘟囔出一句,“暮秋,她变了,当上主子后她就变了,以前她从不会用那种语气和我说话。”

暮秋微微垂脸,拿出素锦帕子给她拭泪,一笑,“若谈以前,你会逼着她吃姜汤么?她如今是主子,我们好好侍奉是本分。主子脾性如何,旁人犯糊涂,你我还不知晓么?”两人悄声说着话,一句一句全被先时在门后躲风的董芷妤听见。

董芷妤原本以为自己逮到了机会与若湘、暮秋碰面,没想到眼下情形倒只能躲着,更不能叫人知道了。待夜幕临城,暮秋若湘走开,董芷妤岣嵝着身子,趁着夜色直往外扑。

她走得极快,雪里水里的趟过去,宫裙半湿,折近道一路小奔。

面前有黑影如流星划过,董芷妤唬了大跳,往后跌去,头脸重重磕在泥水里。她张口骂了一句,撑在水里挣扎着爬起身,湿淋淋走了两步,才恍惚觉得手里抓住什么,往灯下一看,竟是坤宁宫门禁上用的令牌。她下意识的顿步立身往后看,只见长春宫的宫墙在微光里影影绰绰,黑影重重,有一股难言的摇摇欲坠之感。

她心里一个咯噔,连忙把令牌往水里一扔,看了两眼,方疾步离开。

从东苑到紫禁城,从御花园到坤宁宫,董芷妤走的每一步都很艰难,绝不能因小失大,惹上无关自己的闲祸。跑回住处,她先用热水洗净了满身泥水,没有姜汤,就从小太监手里买了二两生姜含在嘴里慢慢嚼着。天已浓黑如墨,宫女们下值回来,在房间里吵吵闹闹的说话,董芷妤阖眼假寐,紧紧裹着被襟,满脑子都是何时再去找蓅烟说话。

一宿无眠。

蓅烟生病了,倒不是因为那次没有喝姜汤,而是顶着风雪去乾清宫,又不肯坐轿子,结果在路上撞见大雪,把手脸都冻坏了。其实缘由不能怪蓅烟。康熙三四日没往长春宫走动,蓅烟怀着孩子本来就孤单寂寞脾性大,再加上她已经抄写好了经书却不敢送去给太皇太后,在对康熙的思念与拿不定主意的情况下,她决定去趟乾清宫。

她很久没往乾清宫走动。

即便是蓅烟,要见康熙,也在偏殿等了大半时辰。风雪扬扬如鹅毛,蓅烟抱着黄铜暖手炉,望着乌沉沉的天际发呆。若湘在旁边跺脚,埋怨道:“咱们还是回去吧,万岁爷没工夫见咱们。”素兮没来得及给若湘递眼色,蓅烟已把手炉塞给若湘。

虽然蓅烟一句话没说,但若湘已然动容。想想前几日她和蓅烟置气,两三天都不肯往蓅烟跟前伺候,即便端茶倒水,也是冷着脸不说话。如今蓅烟小小的一个举动,便消了她沉积数日的怨气,不由意得志满的朝素兮一笑,仿佛在说:“你看,在主子心里,还是我重要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