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风静悄悄的,划过唐无暝的脸颊,天上的阴云寥寥穿过枝头的树杈,从他这儿看去,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且有越来越黑的趋势。

唐无暝躺到脖子有些僵,而脑门上被元乐摔出来的伤口也早已凝了血,只是被冷风吹着还丝丝的疼。他想再去找元乐问个清楚,可转念一想,也不知还能去问些什么。

浑浑噩噩的,从地上爬起来就走,这样一折腾,连本该去哪都忘了,脚下漫无目的的迈步前行,脑子里却把这十年来的事情从头到尾又缕了一遍,几时上山,几时入门,几时拜师,几时学武,甚至几时和元平打了第一场架,几时目送元乐杀了第一个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还记得,十年前与他们兄弟俩在山中大殿相遇时,他们跟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哎,他们给了你几两银子?”

“五两……”

十岁的唐无暝,五两银子就把自己卖给了钱满门,没办法啊,那时候他实在是饿得要死过去,只要能吃饱饭,在哪里混不是混?若是能保他以后再不挨饿,就算是杀人越货的事,他都肯干了。

可除了上次的任务,他往年毕竟没有杀过人——一个,都没有。

一滴冰冰凉凉的雨落在鼻尖,把唐无暝惊醒来,再回过神来四处看去,却全然不知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差不多的景,差不多的卵石路,差不多的月牙门,差不多的翘角房屋。

唐无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抬手裹了裹披风,刚想转身从原路折回。

身后的庭院里忽然沙沙地响,突如其来的风鼓起他的披风,断断续续的雨丝夹杂着几片金黄的片叶,湿哒哒地黏在他的肩头。唐无暝扫下肩头的黄叶,却见是一枚银杏叶,金灿灿的躺在手心,风一来又随着飘走。

他抬头,一棵粗壮的银杏树从墙头里生长出来,巨大的叶伞几乎披盖了半个院子,叶已腿了绿,斑驳地透着好看的黄。

唐无暝劈开月牙门上多年未打理过的枯枝,着了迷一般地撕扯着阻拦他的藤蔓,非要走进去看一眼不可。

院中空廖,仿佛建造整个庭院就是为了将这棵树圈养起来。树下突兀地立着一块石碑,灰扑扑的,底下铺满了一层又一层的落叶,几要将那本就不太高的石碑埋了半个去。

唐无暝立在十步开外,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石碑无声,却又似同样森森地盯过来。

脚下像是发了魔怔,明知不该去不该去,可就是抑制不住地一步步挪过去,直到伸手可及之处,忽然两膝一弯着地跪坐,簌扑扑地扫起碑上的经年尘灰来。

石碑已不是新立的,边角都已被风雨打磨地凹凸不平,可碑上的刻字尚且清晰可辨,一道道似亲手刻的,深如刻骨。

碑上写着——“唐慕”。

唐慕。

他想起当时野林的追击,秦兮朝一把鞘剑劈开他的面具,声色荏厉地问他:

——“你可认识唐慕?”

那时,他遮着脸,说不认识。

噢,原来是这个唐慕,唐无暝的唐,思慕的慕——唐慕。

唐无暝望着这两个笔画深刻的字看了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始动手扒那埋了半块石碑的落叶。叶不知是落了几年的,上头还是浮夸夸地轻轻累着,到下头几与长年未扫的尘土腐在了一起,他动手挖,还能挖出趁这雨天爬出来松土的蚯蚓细虫。

黏腻腻地,糊了满手,很是恶心。

可他还是在挖,直到挖出碑底那竖小字,已在陈年的败土中腐地几不能辨认。唐无暝一指一指地清理干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一块已经朽了那么多年的坟碑这么在意。

小字渐渐清晰,但年月已不可认,只有末尾的落款尤其眼熟,眼熟得唐无暝一遍又一遍地在那三个字上摩挲——

“某年月日,‘秦兮朝’”。

果然,是秦兮朝。

唐无暝在坟前跪坐良久,脑海里不断闪现这两个名字“唐慕”、“秦兮朝”,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敲打,一下一下全击在柔软的心房。他抬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心想这里头明明早已不是空的了,眼下却有锵锵的回声。

膝盖开始发麻的时候,唐无暝才撑着地面起身,把被自己挖开的泥土又平整完好地铺回去。

院里除却这一棵树和这一抔坟土,还有一间简陋的房屋。屋檐下结着燕巢和蛛网,想是许久也未曾有人来打扫过。

唐无暝一步一度地缓缓推开门,沉灰浮起呛了满鼻,待尘埃落定,再细目看进去,着实是间再简陋比不过的栖居之所了,但是表面的极简却掩不住里头的秀雅,桌椅案几,烛台帘布都精致典雅。

推门而入,是一案红木雕镂的罗汉床,堆着两个绣花的蒲团,正中是一几方案,案上铺着一局没有下完的棋。唐无暝走近了低头瞧去,尽管他并不通棋道,却也能明白看出,黑子已被白棋围困在中,毫无退路,只能做困兽之斗。

棋盘两旁置着两个茶盏,里面已落满了一层土。

往里有张书桌,桌上搁着笔挂画筒,砚台上还搭着一只笔。大卷纸旁边有一张小字,字迹很是镌秀好看,尽管没有落款,唐无暝也认得那是出自秦兮朝的手笔。另张枯黄的纸上也跟着学模学样地写着潦草歪扭的字,笔锋急躁地分了叉。

——落笔款也是唐慕。